月色如水,清晖滿地。
顧於眠立在镂空的木窗前,手中杯盞裡盛的是安神的燈心竹葉茶。
已至醜時,他卻毫無困意,隻是夜夜如此,早已習慣了,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尋常時候,不論他位于何方,隐衛都會來陪他。
顧府的隐衛習慣了坐在屋頂上同他侃天侃地,或者借輕功一躍而下,靠在窗沿邊上,向他彙報四地之事。
隻是如今他人在謝地,顧府的隐衛來不了,他隻能坐在窗前獨自飲茶,雖已是頭疼欲裂,卻麻木地靜靜仰頭望天,披了一身月光,蒼白的面龐看不出一點少年意氣。
晚風微涼,他隻一身薄衣,卻也不閃不躲,任風穿過發梢,拂過眉目,像是敞懷擁風入懷,也像卯足勁要抵擋涼風的侵擾。
但毋庸置疑的是,這是他在夜裡唯一能使自己确信尚且存活于人世的辦法。
他看點點微光在草叢間閃爍不定,便又想起童龀之年同好友撲流螢的事來,他是想笑的,卻不知怎地唇角如何都勾不起來。
“傾行,我不會讓你失望。”,顧於眠自言自語道,那話說得很輕很輕,卻又不能更堅定了。
顧於眠望着空中那輪孤月,終于勾唇笑了笑。
三年前的血債,他一輩子都還不清。他連自己配不配站在那些正人君子身邊都不知道。
他可以裝傻,隻不過會心愧罷了。
罷了。
顧於眠走到銅鏡前坐定,輕輕取下頭上那淡藍色的發簪與發冠,烏發一下落至白皙的脖頸間,若黑瀑傾灑于宣紙上。
他摩挲着冠上錾刻的紋路,苑山落日中嚴卿序那副春風清柳般的笑臉又浮現在眼前。
顧於眠知道嚴卿序是如玉的翩翩公子,落入污墨中都沾不到一丁點髒。他幹淨得似一眼見底的清泉,就是石子落進去,也會發出叮咚的回響。
但他顧於眠不是,銅鏡中的人滿面都是血,濃黑的漿液從額間淌出,順着慘白的臉下滑,滴在白衣上,将那衣裳染得不成樣子。
當他輕輕将手指觸碰那并不清晰的鏡面時,他便可以看見自己連指縫間都摻着人的血肉。
香爐裡燃的不知什麼香,濃郁得讓人感到些許不适,卻根本蓋不住那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顧於眠看見披散着發的自己像個惡鬼,連眼中都淌出血來。
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擦,結果卻沾得到處都是,身上盡是血,擦不幹淨。
顧於眠笑了,眼中卻盡是苟活的悲怆。
他活着,卻凄慘得像個将死之人。
三年了,他知道眼前種種不過噩夢一場。但,他擺脫不了。
他索性在床榻上躺了下來,隻是,擡眸是血,閉目還是血,他身上的血把被褥都染成了赤色。
真髒啊。
但他不在乎,也無力去在乎。
顧於眠輕輕擡眸,回頭瞧了瞧身側躺着的死屍,那每日不重樣的屍骨已經寒透了,隻是還圓睜着雙眸,像是在告訴顧於眠,他是如何凄慘,以至于死不瞑目。
“真羨慕。”
一死萬事休。
顧於眠轉過頭去,解開了貼身的香囊,藥草的清香一瞬間散開來。
他熟練以至于有些麻木地從中取出個翠色的葉片來,放在嘴中,也沒有咀嚼,便咽了下去。
咽下去前的一刹,他想起常柎的千叮咛萬囑咐來,他告訴顧於眠不要直接将帶毒的宜眠草吃了,無論多痛苦都不行,隻能放香囊中配着安神。
但他還是咽了下去,許是他向來蠻橫,尤其是夜裡,迷迷糊糊的罪惡感包圍自己時,他便像掙紮不得的籠中困獸,那話也隻能被抛到九霄雲外去。
算上今天這片,他已經吃了三十片了,像是上瘾了一般,幾乎是月月都要吃一次。
今日不睡不行,明日還有重任在身——他隻這樣想着,在黑燈瞎火中尋點無謂的安慰。
夜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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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樹枝上雀,啁啾鳴朝陽。
隻見一人幾步踏上青石階,稍顯猶豫地輕輕叩響了門。
“於眠,你醒了麼?今日還要入山。”
屋外低低喚聲将顧於眠給吵醒了,他輕輕揉揉眉心,便掙紮着起身下了床。
這會沒了血腥味,屋内那濃郁的熏香更顯得刺鼻。
镂空的香爐中還飄散出淡紫色的煙來,但顧於眠沒有這雅興,隻拂袖送去陣風,将爐内的燭芯給掀滅了。
顧於眠将木門拉開,便見曦光中站了一人,燦燦金光從身後照來。
屋内昏暗,顧於眠的眼睛還未适應過來,忍不住伸手遮了遮光,卻還是有光從指縫間鑽了進來。
嚴卿序見狀也将手在距他眼前幾寸之地停了下,遮去些光,笑道:“先入屋去吧,緩一緩。”
顧於眠沒乖乖照辦,反倒掙紮着睜開一隻眼,又扒拉下嚴卿序修長的手來。
隻一眼,笑意便在顧於眠眉目間顯露出來。
眼前之人着一襲霁青色長衣,衣上隐隐勾勒着嚴家家紋,紋路大氣豪壯,未披袍,衣擺亦不及地。
玄色護臂上勾勒着些金雲雷紋,束起的長發沒有盤成發髻,披散些許,倒有了幾分江湖俠氣。
他手中還握着焚痕,整個人顯得很利落。
平日裡嚴卿序總長袍拖地,雖也多為玄衣,但溫潤如玉的性子總能蓋過眉目間的寒意,偏少了些百權嚴家的武将氣概,反而像儒雅博學的夫子。
今日這般裝束,卻像取下了藏威之布、障目之葉,将嚴卿序渾身的威風意氣毫無保留的置于衆人面前。
若不是今日見了他這副樣子,顧於眠都快忘了這劍眉星目的男子是如何強大到以武揚名了。
顧於眠于是笑道:“卿序今日倒不似天上仙了。”
嚴卿序聞言也笑了,“那像什麼?”
“畫中山,山頂松,松上枝。”
“是天上仙好還是畫中山好?”
“山河萬裡才更像你,”,顧於眠把門大開來,伸了伸腰,請嚴卿序入屋來,“看多了細雨清風,還是黃沙孤雁來得痛快。”
嚴卿序聽了那話,覺得耳邊有些發燙,偏又瞧見顧於眠一副慵懶模樣,烏發都随意地披在肩上,發上還起着旋,衣衫淩亂,露出白皙的脖頸與鎖骨來。
嚴卿序于是默默地移開了目光,人坐在屋中,眼睛卻隻得瞥着外邊。
“大家都醒了?”
“還沒,”,嚴卿序笑得有些無奈,“吟離他……塵吾倒是硬着頭皮去了,也不知道如何了。”
“塵吾可不需硬着頭皮,”,顧於眠忍不住笑出了聲,“隻是恐怕要和吟離起了争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