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雨蹙眉,卻不曾想到落雨的添九又将是一副怎樣的人間煉獄。
出了烽冼城,那瓢潑大雨便砸向山河,呼嘯的狂風卷着地上的斷枝殘葉拍在疾馳的馬車上,泥濘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車轱辘印。
到了添九時,雨勢更盛,方青袡給謝塵吾打起傘。
迷蒙的雨霧中,依稀可見一些着玄衣的謝家府兵散在村中,皆用面巾遮蓋口鼻,那些忙忙碌碌的府兵皆在雨裡奔走,仿若行于晴空下,連個鬥笠都沒戴。
本是方濋給江念與撐傘遮雨,隻是謝塵吾接過方青袡的傘拉過了江念與。
于是便成了方濋遮方青袡的局面,其他侍衛可都淋在雨裡,他倆自個遮傘終究不合适了些,于是他倆索性把傘遞給了一個百姓,也鑽入了治病救人的行列中。
“随我來。”,謝塵吾圍上面巾,踩着泥水快步向一個屋中走去。
那是個寬敞的屋子,隻是在這暴雨下,屋内顯得有些昏暗,東北角雖點着幾隻蠟燭,燭火卻在風中不停顫動,仿若下一刻便要熄滅在晦暝中。
屋中充斥着刺鼻的藥草味,幾個着白衣的謝府醫師跪坐在地上,旁邊擺了幾個草席,席上躺着些百姓。
屋内實在昏暗,江念與看得不清,湊近了些,瞳孔霎時放大。
席上躺着的人,面上生了些腫塊,頸上已是血肉模糊,幾道瘡疤爬在胸脯上,似蠱蟲鑽入皮肉又破體而出留下的印痕。
江念與還想靠近,卻被謝塵吾一把拉住了,隻聽得謝塵吾沉聲道:“不要靠太近,這病會傳染。”
一月前,村中有幾個百姓莫名其妙地發了病,不是身上生腫塊,便是皮肉潰爛,卻無人料到這是災難的開始。
染病的村民愈來愈多,猜疑聲也愈來愈大,謝家派了一批又一批人去查看,先是普通醫師,後來甚至動用了府内的醫師,依舊一頭霧水,束手無策。
如今也隻是開着藥方止血止痛,連發病緣由都不知,何能治本呢?
添九百姓多以為這病同山後生的毒草有關,可古怪便古怪在這了,未曾食用當地野菜毒草的侍衛有些也染上了這病,但這侍衛也隻是幫忙遷移百姓的,連直接觸碰患者的醫師都沒事,那些侍衛怎就有事了?
江念與擰緊了眉頭,“可有百姓因病去世?”
“尚無,”,謝塵吾掃了掃那屋中低聲嗚咽的村民,“染上這病雖是痛不欲生,但不危及性命……不過也隻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江念與點點頭,這病拖不得,身子還沒垮,心便要先死了,于是他道:“帶我去看看那片生了毒草的地吧……”
謝塵吾幾步出了屋,又把傘給撐開,擋去了屋檐上落下的如簾雨柱。
還不等江念與下階,謝塵吾便将江念與一下拉了過去,他做事向來雷厲風行,江念與被猛地一扯,一趔趄差點沒撞在柱上。
隻是還沒等他站穩,謝塵吾又邁着大步向前走了。
江念與心中無語,但也沒多說什麼,隻是快步跟了上去,雨珠拍在發髻間,都濺在了衣襟上。
那塊地實際上同添九村有些距離,既不挨山也不臨溪,周遭也沒生什麼樹,隻歪歪扭扭地長滿了赤紅色的草。
血紅色的草生在那荒地裡,倒真像人血灌成的,恍惚間令人錯覺踏入無間地獄,動彈不得 。
耳畔呼嘯聲不絕,滿世風雨像是聚在這方寸之地,掩蓋藏于草葉間的醜惡與陰邪,隻是濃香不合時宜地飄散過來,美與醜交雜,如在夢中。
迷迷蒙蒙,似乎什麼都看得明明白白,又好似什麼也看不清。
方青袡已經在那候着了,隔着雨簾,卻字字清晰,“醫師已經驗過了,這确是毒草,但……這草生得如此難看刺眼,不應有那麼多百姓誤食才對。”
謝塵吾沒理會他的話,隻是皺眉道:“哪來的濃香?”,他雖已戴了面巾,卻還是忍不住捂了捂鼻,“也太難聞了。”
“濃香?公子您搞錯了吧?”,方青袡不解,“這草是無味的……”
“你是不是對氣味太敏感了……”,江念與瞥了他一眼問道。
誰知謝塵吾眉頭擰的更緊了,他一揮手便施起術法來。
一刹間,四周的薄霧都散開來,周遭落地的雨珠都彙到半空,又一下再謝塵吾身邊炸開來。
“到底哪來的香……”,謝塵吾見施法沒有一點效用,頭又隐隐作痛,整個人都有些煩躁起來。
江念與見他口中所言莫名其妙,本一心研究那毒草,這會也偏過頭來瞧了瞧謝塵吾。
誰知這一瞧,江念與是一愣,他彙聚靈力于左手指間,霎時從謝塵吾肩上捉下一隻血紅的蝴蝶來。
那蝶的觸須不住抖動着,薄翼也依舊在江念與的指間微微扇動,一陣濃香果然自指間彌漫開來。
江念與察覺後便一使勁,将那蝶捏碎了。
蝴蝶沾着血的翅翼成了些凜凜塵屑,散在毒草間,留下股股餘香。
江念與攥緊拳,沉聲道:“血蝶吮血而生,其香可緻幻,大家千萬小心。”
但謝塵吾沒管那蝶如何,而是一下将江念與握緊的左手扯了過去,“把拳頭松開!”
那聲音中帶着些不容置疑的果決,“松開!”
江念與松開拳頭,掌心間的血便淌了出來,一半滴在了泥地裡,一半流入了謝塵吾的掌心。
“你瘋了?你不知道血蝶翅翼堅如琉璃麼?”,謝塵吾語氣不善,怒意明顯,“你怎麼和顧於眠一個樣?”
江念與被他說得愣住了,隻呆呆看他往自己手上匆匆忙忙撒了些藥粉,又拿出一條玄布給纏上了。
他邊纏還邊罵道:“真是瘋了……”
江念與不知怎地覺得有些想笑,幾月前似乎也有這麼一個時候,隻是這次不疼。
于是待他包紮好後,勾唇笑了,“血蝶無毒,卻能緻幻,你方才那般才危險吧?堕入血蝶的幻境可不是能輕易出來的。”
江念與伸了伸左手,活動倒是無有大礙,想來謝塵吾這般講究的人,不僅衣服毫無皺褶,這布纏得也是工工整整,“我也不使左手劍,無妨。”
謝塵吾沒說話,隻扭過頭去對方青袡吩咐了什麼,便将傘遞給了江念與,自己悶聲踏入了瓢潑大雨中 。
誰知他才走幾步,又後知後覺地退了回來,對江念與道:“我還要去看看村民的情況,謝家不能讓百姓不明不白地死了。”
言罷謝塵吾轉過身去,“有事找方濋。”
江念與眼見那厭惡雨雪的公子頭也不回地在水簾裡疾行,玄衣貼在寬肩闊背上,額側打濕的發低垂着,冠上落滿雨點。
他突然想起謝塵吾背上的傷來,他不知疼麼?
耳畔嗚咽抽泣聲不絕,江念與也無暇尋他,隻循着哭喊之聲踏入一屋中,嘗試着用術法來替村民療起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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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不到緻病的源頭,加上連日暴雨,毒草搜查一事進展緩慢。
風聲早已走漏,烽冼城百姓惶惶不安,不願讓添九百姓進城,謝家也怕感染那怪病的人數擴大,隻好将烽冼的東大門緊閉。
依照謝塵吾的吩咐,謝家府兵在烽冼城東門前設了處安置添九百姓的營帳,把整個添九的百姓都遷到了那兒去,分染病區和未染病區,還派了三隊府兵去管控,而餘下的兩隊府兵則留在添九尋病源。
這會謝塵吾剛剛巡視完營帳,确保救濟糧分發到位,江念與便撐着傘走到他身邊道:“血蝶群居于深穴中,這處可不會隻有一隻血蝶。”
“我知道。”
“那為何不去尋。若不能斬草除根,恐怕添九便要成一處幻境叢生的陰邪之地了,到時何能住人?”
“你真的覺得還會有人願意回添九?”
江念與啞口無言,他未曾想過一場疫病真的能毀掉十幾年的鄉情。
謝塵吾或許從未想過讓添九複原,他自始至終都是破鏡難圓的虔誠信徒。
“失去的便要不回了。”
三年前虛妄山試煉,謝塵吾曾如此說過。
無情卻有義,江念與從他身上隻能讀出這五個字。
謝塵吾心中想的惟有尋到病原,給天下個交代,不給謝家抹黑罷了。
誠然,為防百姓心生怨念,抛棄添九再好不過,但終究是舍棄家鄉,遠走異地,這百姓當真沒有一點留戀麼?
“他們對這沒那麼重的感情”,謝塵吾見江念與有些發愣,“本就是十六年前被迫遷入的,他們的怨氣本就重,難不成還要逼迫他們繼續待在這?”
真的是所謂“逼迫”麼?
“十六年……不短吧?”,江念與知道各地風俗不同,但他依舊覺得不是所有人都似謝塵吾一般,骨子裡便帶了些淡漠無情的。
若是生了根的地方也是說離開便可離開的,那豈不是每年疫病盛行時都要大批大批地遷移百姓?
謝塵吾盯着江念與那雙滿是質疑的眸子,卻落下句,“别把情緒寫臉上。”
他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雨痕,“沒有歸屬感的地方,待多久都不算長。”
江念與沒說話,隻看着他将額前發一股腦全撩到頭頂,刀削的輪廓在迷蒙雨霧中留下幾抹孤寂的影,淩厲冷冽感拒人千裡之外。
隻是,謝塵吾向江念與伸出手來,“血蝶之穴我已派方濋尋過了,但添九以北多山,洞穴難尋。你既在意,我帶你去看看。”
風起雲湧,雨霧空蒙,江念與看着眼前伸出的手,竟一刹動搖。
隻是,七尺男兒,手腳尚全,體骨壯健,又非柔柔弱弱女兒家,何須他照顧至此?
他到底沒握住謝塵吾的手,隻道:“傷的是手,不是腿。你領我去便是”。
謝塵吾沒說什麼,極自然地将手放下了,領着江念與入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