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於眠沒有片刻猶豫,抽出朝雲便向兩人劈了過去,鋒利的刀刃直直砍在兩人緊牽的手上,怎知兩手硬如磐石,竟連一個刀痕都未留下。
那兩個屍鬼僵直的站在原地,麻木般無動于衷,也不加以反擊,隻是瞪大眼看着顧於眠,嘻嘻笑個不停。
顧於眠聽家中隐衛提起過,這雙人牽手的屍鬼名喚“喜屍”,多是怨念深重的眷侶死後幻化而成的。
因是二人所化,陰氣極重,十分難纏,而遇上喜屍最好的解決方法是了卻其生前執念,送魂歸天。
但顯然,這死了的二人,根本無從探尋生平事迹,山深雪大,空蕩的屋中更是連一星半點痕迹都沒留下。
“這東西我來對付!你們先去追聞風!我一會跟上去。”,顧於眠朝嚴卿序和魏長停喊,又用劍指了指雪地上隐隐約約留下的足迹。
嚴卿序和魏長停也不敢停留,朝那方向就狂奔。
“啧……”,顧於眠咬破指尖,借着一點滲出的血于空中畫出個“縛”字來。
幽幽藍光于半空浮現,千萬條雪凝成的繩索齊齊朝喜屍射去,纏上他們的手腳、脖頸,繼而在顧於眠手向地一揮的刹那間,喜屍雙雙跪倒在地,不再動彈。
怎麼連一點反抗都沒有?
顧於眠心中疑慮叢生,回身朝魏長停和嚴卿序去的方向望去,依稀還可以透過風雪看見兩個身影。
他看着那兩個跪着卻仍舊緊緊牽着手的喜屍,卻見他們一陣顫悚,本咧着的嘴合上了,卻從嘴角淌出血來。
微微凸出的雙目緊閉後,也在青紫的面上留下兩道淚痕。
他們渾身震顫,也就片刻之間,骨上的皮肉開始腐爛,一片片脫落,像秋末的殘花從枝頭剝落,墜入雪中。
烏黑毛發很快又被大雪掩埋,看不見了。
那對喜屍隻剩兩具白骨,卻是雙手交疊,拆不開來。
“天不公。”
不知何處傳來幽怨之聲,短短三字卻壓得顧於眠喘不過氣來,他将術法解開的一刹,那具白骨便化作了粉塵,消散在昏暝之間。
天的确不公,生于石筠,死于石筠,活得不如小小蜉蝣。
天不公,因而連有緣都成不了佳話。
顧於眠覺得眼前有些迷蒙,但沒敢耽擱,又起身來,向嚴、魏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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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卿序和魏長停到底身輕手快,很快便追到了狂奔的聞風。
魏長停飛起一腳便踹在聞風身上,直把聞風踹倒在地,又翻了幾個跟頭撞在一棵枯樹上。
魏長停沒有收手,反而狠狠掐住聞風的脖頸,直把他本就幹瘦的脖子掐出青紫痕迹。
隻見他勾唇笑道:“把你知道的都供出來,我若心情好了,沒準還能饒你不死。我可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言罷他猛地松開手來。
聞風抓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地喘息,魏長停那不加掩飾的殺意鑽入心頭,令他震顫不止。
“說啊!”,魏長停又一腳踹在他胸口處,使得聞風徹底倒在了雪地上,濃血從口中噴出。
魏長停多少紅了眼,殺意如泉汩汩從心底湧出。他并非視人命為草芥,隻是看着聞風那張幹瘦的臉,他便想起自己的過往來。
十六年前,墨門之變,成千上萬的墨家兵于無月的晚夜像地底爬出的陰兵一般,趁魏家家主同其子也就是當今家主魏熻不在府邸,在魏家府邸大開殺戒。
疏于防備的家兵難敵蓄謀已久的墨家精兵,終是魏家燭火傾了一地,高挂的牌匾都被騎兵踏了個稀碎。
親眼看着母親被騎兵踩死的魏長停成了戰火中流亡的乞丐,一身的傷,卻連哭的氣力都沒有。
那年他才五歲,養尊處優的公子如同一夜夢醒,同乞兒争食,同惡犬搶命。
老天何能待他至此?
他不懂。
好在慢慢地,魏家藏起了舊傷,依舊是渭于的狼,但死去的人不會回來,刀疤永遠地留在了魏長停的心上。
他想這世間不再多一個魏家,他不想這世上再多一個少年魏長停。
“長停,夠了!”,嚴卿序看不下去,用劍攔住還要繼續的魏長停,“他若死了,便無線索了。”
然而聞風卻着了魔般,一下從地上竄起,抓起地上的雪向魏長停潑去,散了魏長停一身。
說也奇怪,那雪觸及肌膚,便升起黑煙,如火灼般刺痛。
“呵……雕蟲小技。”
一身紅衣的魏長停立于白雪間如烈焰燎原,依舊勾唇笑着,輕蔑卻從眼底明明白白的顯現出來。
他長袖一揮,漫空便散下片片紅葉來。
“你既寄我暮春雪,我便回贈深秋紅楓可好?”
如他所願,那紅葉落在雪上,那滿地混着泥的污雪便一層層地化開了。
隻是回過神來的嚴卿序忙抓住他的手,“長停不可!”
這大雪本就來的古怪,先前顧於眠便告訴兩人,不可貿然施法,同禮間密林一樣,恐生變數。
隻是魏長停向來不是沉得住性子的人,随心所欲慣了,怒意上頭,也便把顧於眠的話給抛諸腦後了。
聞風見狀冷笑起來,隻見那雪化開後,團團黑煙從中冒出,竟聚作人形,朝兩人撲來。
嚴卿序手握焚痕,避開黑煙又揮劍刺去,隻是那黑煙卻閃躲極快,如脫兔逃生。
但畢竟不是人,嚴卿序沒有手下留情的道理。他向來出劍既狠又快,不過幾個回合的交打,焚痕已将那黑煙作的人砍散了。
聞風縮在地上瑟瑟發抖,嚴卿序則持焚痕在據他的喉口半寸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才開口問:“這下你該把指使你這麼幹的人供出來了吧?根本得不到一點好處的事,又為何要引火燒身……”
“我把命給了惡鬼,用滿目白雪蓋掉了罪惡叢生的世間。誰說我一點好處都沒有?”,聞風眼神空洞地望着一片渾濁的天,“這雪如果能夠一直下就好了……”
“你要殺了易子而食的罪人,哪怕連累了那些無辜的人?”,嚴卿序沉聲道,刀刃抵上了聞風的喉口。
聞風聽後沉默了,半天才吐出五個字來。
“人總會死的。”
趕到的顧於眠恰巧聽見那話,他一巴掌便扇在聞風臉上,一雙清澈的眼如今是一片通紅。
“就這種立不住腳的緣由,你便把那老人家給殺了?!你瘋了嗎?!”,顧於眠撕心裂肺地朝他喊。
他雙手扯住聞風的衣領,露出聞風凍得青紫的身軀和在經年累月的饑餓下清晰可見的脊柱。
誰知一語落地,三個人都是滿臉震驚。
“莫爺……爺……死……死了?”,聞風的聲音顫抖着,兩行淚登時便淌了下來。
他從沒想連累無辜,他隻是太恨了,恨透了為飽腹而食人的鄉民,恨透了出賣自己親女兒的父母,恨透了那些不管不問的官人。
為什麼要讓他活在這無情無義的世上?什麼是父慈子孝?什麼是溫暖?什麼是叫玉食珍馐?什麼人能夠一擲千金?
他不懂,也沒有機會懂。
“殺了我吧……”,聞風跪在地上不知疼痛地握住焚痕,刺目的鮮紅在映着銀光的劍上留下斑斑駁駁的印記。
“既然沒殺人的膽,又何苦要趟這灘渾水……”,嚴卿序又歎了口氣,輕輕将聞風的手從焚痕上拿了下來,又對顧於眠搖了搖頭。
“恐怕不是他……”,一旁抱臂的魏長停也插了一嘴,“他沒那時間……”
顧於眠皺了皺眉,盯着嚴卿序的眼中滿是悲怆與不甘,他知道聞風不像撒謊,但他就是恨自己沒有護住每個離自己不過短短距離的人,他恨自己輕敵大意。
深吸了口氣,顧於眠才回身對聞風道,“你知道我為何一開始便對你出言不遜嗎?”
言罷,他将聞風那雙冰冷的還在淌着血的手放在自己溫熱的手心,“因為你本來就不是人。”
聞風不明白,然而還來不及猶疑,顧於眠便用手指在他額間不知畫了什麼,留下個淺藍的印子。
一旁的嚴卿序和魏長停不知顧於眠唱的哪出戲,隻是在旁側蹙眉看着。
“什麼!?”,魏長停盯着聞風的眼瞬間瞪大了。
隻見聞風幹瘦的手上的皮一點點地脫落,露出瘆人的白骨來,衣衫随風而去,腿上也顯出白骨。
隻是術法突地停住了,聞風的頭顱和上身大多還保留着,活像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
聞風顯然不知道自己已然是個怪物了,淚水又淌了下來,“我不知道……怎……怎麼會這樣……”
“這下該說了吧?”
“不……我不知道他是誰……他是苑山爬出的惡鬼,我從未看見過他的面容。”
聞風沒有撒謊,也沒有再撒謊的必要,他不知道那人從何而來,為了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然将命放上了賭桌,隻當那是惡鬼施舍給他這可憐人的一次機會。
那夜他毫不猶豫抓住了救命的最後一根稻草,将自己深藏在心底的無邊怨恨都化作了漫天大雪,期盼掩埋一切見不得人的血腥與罪惡。
“這村裡不是所有人都該死!把你知道的供出來!他不隻會多殺一個人!”
顧於眠雖是這樣說着,卻也隻是唬人罷了,他并不能猜透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到底圖什麼。
他解決喜屍後,便不敢有片刻猶疑地朝他們奔來,怎知經過莫老人那屋,卻見屋門大開,未幹的血腳印從屋内踏到了屋外,停在了茫茫白雪中。
再推門去看時,便隻看見了莫老人全身血淋淋地,死不瞑目……
“我不知道……他答應我不會殺無辜之人……”,聞風痛苦地用手抱着頭,半邊已是白骨的指節因缺少皮肉連接而散在地上,他麻木地呢喃自語,“殺了我……”
“啊啊啊”,尖銳的嬰兒哭喊聲在聞風耳畔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