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聽見了陸傾行的嗓音,那公子又在不知疲憊地呼喚他的名字了。陸傾行每喊一聲“阿眠”,他都覺心口一陣劇痛。可他沒辦法,隻能深吸一口氣,将幾乎到唇邊的血咽了回去,于一片幻象中對聞風揚起了唇。
“蠢貨……”聞風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顧於眠拽住衣領扯至身前,“你把人命當什麼了?我看你年紀小我才沒動手……”
“問我?那你們呢?你們把人命當什麼了?若是真的在乎,早幹嘛去了?我自小沒人管,我說話難聽,我在這苟且偷生,這皆是我的錯麼?我活該被生下來麼?我不殺了他們,我早便是那鍋中熟肉了,你又懂什麼?!!”
聞風吼得撕心裂肺,喊啞了嗓子,也喊紅了眼。
嚴卿序趕忙将怒火攻心的兩人分開,隻道:“聞小兄弟,還恕我們無禮冒犯,是我們心急了,你先緩一緩,我們待會再細談。”
他拽住顧於眠的手腕,沒成想顧於眠也不掙紮,隻任他将自己拉出屋外。
恰是雪虐風饕時候,狂風越過群山翻湧而來。茫茫天地間萬物慘白,一派冷清凄楚。
嚴卿序緩了腳步,逐漸停在了雪地一角。他松開顧於眠的腕,隻回身看向他低垂的眼睫。
“是我錯了,我不該那般待他……”
顧於眠覺得自個像是瘋了,竟被那鬼神幻象惑了心智,以至于一刹間難以自抑,魯莽行事。
他擰起眉心,沒有看向嚴卿序,卻知道嚴卿序在看他。
因而他擡眸,攢眉苦笑,沖着那清正君子開了口,活像是病急亂投醫之人:“卿序,我該如何是好?”
嚴卿序不懂。
“啊……”顧於眠定了心神,隻故作輕松地拍了拍嚴卿序的肩,“方才怨我,是我行了險招。我方入屋便察覺,聞風那屋陰氣極重,我也是聽了那老人家的話,才賭的他父母殒命于那屋中,沒成想倒被我猜對了……”
顧於眠言罷又推手屈身對那破屋行禮:“方才我說話冒犯,還望逝者安息,莫要計較晚輩無禮之言。”
見嚴卿序半晌無言,僅直愣愣盯着他瞧,眼中哀憐之色已然藏不住了,顧於眠于是讪讪一笑:“方才,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還不等嚴卿序回話,他又聳聳肩道:“人在江湖走,總免不了沾得一身腥,真真假假,你我心知便好。”
嚴卿序卻輕輕搖了搖頭,道:“沒有,你别擔心。”
十五族的少年,如今多至及冠之齡,為承家業,多的是心機城府。隻是,他本以為,顧於眠向來獨得“漱雪澄明”的美名,他該活得更恣意潇灑些。可在方才那短短瞬間,他分明瞧見顧於眠在怔怔盯着地面空闊處,眼中露怯。
顧於眠究竟在心底藏了什麼,他看不清楚。
嚴卿序沒意識到自個的神情有些凝重,但有所察覺的顧於眠卻誤以為是他生了氣,也不敢再狡辯,于是隻能兀自垂頭踩雪,有一下沒一下地用長靴摩擦雪泥,時不時還打量幾下嚴卿序的神色。
“二位公子要凍死在這暮春雪裡呀?”隻聽得側旁有吱呀開門聲,魏長停倏地從屋裡鑽了出來,他伸長手便捏上了嚴卿序的臉,“卿序你這什麼表情,也太吓人了。”
聽聞此言,嚴卿序又是一怔,他正欲道歉,卻被魏長停順手給掩了嘴:“莫說莫說,有事沒事都俯首低頭賠禮可不成,有損福運呢!”
他嘴中說着不正不經的戲言,目光卻不由落在了那狐裘覆雪的明朗公子身上。都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本便是食色者,盯着顧於眠的目光亦是不加遮掩的赤|裸。
奈何顧於眠對紅塵事太過遲鈍,根本沒想太多。
那狡黠的狐狸盯着顧家公子瞧,見其青絲如瀑,雪膚皓白,已是心生感慨。又觀其窄面棱角分明,加之眉目如畫,唇角微揚,紅若染脂,當真是脫俗絕塵非常人能比!而一笑爛漫,更叫人難以挪目,隐似窺探春朝薄雪,熠熠燦燦。
但他從未越界,更不曾對這麼個冰清玉潔的人物動邪念。
他僅将自個流轉的目光落在一邊神色局促的嚴卿序身上,笑說:“於眠生得這般我見猶憐的模樣,真真讓人心動不已呐!是吧,卿序?”
倏忽間,他猛然握住嚴卿序的手扯至身邊,又一把攬住嚴卿序的肩,舉止輕佻,對嚴卿序笑得似含蓄又有好些張狂。
嚴卿序隻當那是個玩笑話,并無其他動作。
“嗳……方才你們同那小兄弟起了口角吧?都杵這兒了,必然是鬧得很是不快吧?還是我去喚聞小兄弟來領路去。”言罷,他頓了頓才煞有介事地開口,“於眠,我去去就回,我可把卿序交給你了啊!”
言罷,便把手中抓着的嚴卿序的手塞進了顧於眠手裡,一隻大手放在嚴卿序背上将他一推,登時叫那君子差些跌入顧於眠懷裡。
嚴卿序慌得手足無措,連話都堵在喉口發不出來,顧於眠将他扶穩後,倒是大大方方地握緊了他的手。
他隻聽得耳畔傳來顧於眠清脆的笑聲,随後,雙手被顧於眠修長的手指給包裹住了,顧於眠不停搓弄着他溫燙的掌心,叫他耳垂染上一片薄紅。
“卿序,你的手要比我大些呢。”
“啊……是嗎?”嚴卿序眼都不敢擡,隻輕輕咽了口唾沫。
“卿序你放心,長停不在,跟了我也有你的好日子過,兄弟就要此般生死相依!”
“不必謝我!”魏長停哈哈笑着入了聞風之屋,隻還背朝他倆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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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魏長停用了什麼法子,總之那聞風很快便乖乖出了門,從引路到至一戶人家門前停下,都沒再對他們惡語相向,僅是病恹恹地低垂着腦袋,悶聲不言。
好在即便氣氛低迷,一路上也并不寂寞,魏長停是個耐不住閑的性子,他時不時要從嚴、顧二人身上尋些樂子。
“於眠可嘗過那楚雨巫雲之樂?又可曾品過紅豆相思之苦?”
魏長停毫不避諱地将露|骨的問題抛在顧於眠面前,連他身旁早已見怪不怪的老友都禁不住渾身一顫。嚴卿序作勢要去捂他的嘴,魏長停隻笑嘻嘻避開了。
沒成想顧於眠卻是真仔細想了想,方無奈道:“還沒……年少無知,尚不懂風花雪月深情。”
“是麼?於眠所謂皮毛可比我們這群凡俗懂的内裡還深吧?”
顧於眠隻聳肩笑說:“有緣人不知何方,又如何懂得了?”
“藏晖守拙好呐,至少不被人視作眼中釘!”魏長停擡手擋去拂面的雪,眼底暗了暗,“裴趨不避鋒芒,給自家可招引了不少麻煩。”
“我也不過紙上談兵者,天生玩心重,草讀之書怕也難有用武之地,長停還是莫要恭維我了”顧於眠輕輕笑了笑,“白公子乃年輕氣盛,魯莽之舉,可其大抵本意不壞。”
白裴趨之名在這四地内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非美名遠揚,而是惡名傳千裡。白裴趨其人亢心憍氣,向來不屑與十五族子弟相交來往,更莫要提凡俗,因其嚣張跋扈,人們總戲稱其為“太子”。
過往人們罵他多是因其妄自尊大,然而兩年前一事卻讓世人将他徹底作了荒唐人來看。那年,隻知紙上談兵的白太子為滅山中悍匪,不顧山中百姓死活,硬是放火燒山,惹得怨聲載道,至今那塊還依舊是塊焦土。
“十裡火燎”之惡名至此生根,白裴趨也因而同那群美名滿身的世家公子格格不入。
魏長停也沒想在那話題上深入,隻握緊手中酒囊,勾唇笑道:“人生苦短,不如縱酒高歌,且行且樂。”
在那多情子嘴裡沒頭沒尾吐出這話時,嚴卿序已發覺不好,奈何魏長停語快,又輕快蹦出下半句來:“待蒼巡結束,你們倆要不要同我回渭于醉芳閣好好體驗那調風弄月之樂呀?”
見又繞回了那風月之事,嚴卿序愁得眉頭都皺了,隻哭笑不得道:“長停你又來了,可萬不能再誤人子弟了!”
“誤誰子弟?顧家的還是嚴家的?”魏長停哈哈大笑,喜色恣肆。
嚴卿序聽出他話中有話,耐不住耳垂發燙,隻得往口中灌了好些驅寒的烈酒。
聞風在一外觀破落的屋子前停下,隻冷着臉坦白說不會陪他們進去,理由是不願看見那些晦氣東西,叫自個沾染些有的沒的髒玩意。
“聽我一句勸,小兄弟,你若真想避開陰氣,你那屋也快别住了,那屋的陰氣比這還重,住久了怕要折壽。”
魏長停言辭懇切,聞風卻是默默無言。
顧於眠沒有半分猶疑,隻同聞風道過謝,旋即推門入屋,嚴、魏緊随其後。果不其然,暝晦的屋中有兩個僵青的屍身蜷縮着抱在一起,五官模糊,已然看不清神貌。
大抵是天寒的緣故,屋中異味并不重。
這時日,大雪本就埋了村中小徑,家家戶戶皆把屋門掩得嚴實,相互間又少往來,既然屍味不重,聞風又如何知道這屋中死了人?
顧於眠倏然一怔,驚覺失算,匆忙踹開半掩的屋門朝外喊:“聞風——”
沒瞧及聞風的蹤影,倒同倆人打了個照面,冷汗霎時如白蟻爬上顧於眠的脊背。
一男一女兩相牽,五指緊扣,眉目彎彎。
顧於眠往後退了幾步,同門前東西拉開距離,卻将那二人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凸出的眼球滴溜溜轉着,裸|露的皮膚上密布大片的青紫,寒氣森森,分明就是……
他遽然回身,果然見地上的兩具寒屍于刹那間碎作了細碎的骨粉。
“嘻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