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塵吾搖搖頭道:“齊時負沒出門,附近林中也沒法陣的痕迹。隻是滿山陰氣壓得人都快喘不過氣了,卻如何尋都不見其源,那東西行事滴水不漏,想真正查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大抵還要費些功夫。”
這會已是立夏了,寅時過半,許是因為山中夜長,蒼穹并無半點破曉的迹象。
顧於眠自顧自坐在廟門口處研究起那塊殘缺的石碑,本就寥寥的字還被風沙磨花了,即便他欲深究,也根本無從下手。
他轉了轉眸子,嘗試着施法召亡靈,怎知靜候良久,卻仍未等來回應。
他蹙起眉,又以掌心貼地,迅速拂過六尺之地。倏忽之間,熒熒藍光如焰火炸開,驚得屋内謝塵吾和嚴卿序都探出身來。
隻見顧於眠撫地之掌遽然一顫,那藍光霎時熄了個幹淨。
“如何?”
顧於眠輕輕搖了搖頭:“這碑下有棺,用問魂之法卻尋不到墓主。隻是還不清楚是因為這墓主有名門法器陪葬還是那棺裡壓根沒有屍骨……此外,這碑估摸已有上百年了,我還是想不明白……”
“廟旁之碑,是為借廟中六合星君的福光吧?也不似有陰氣的樣子,為何對這殘碑耿耿于懷?”
“卿序有所不知,這碑與廟雖不帶什麼陰氣,但周圍林中陰氣過重。那廟中香火已斷了幾月,根本護不了這塊地。這石碑能立于此百年不倒,絕不是借了六合星君的光,怕是這碑護着這廟呐。”
“既有法器亦或魂靈護着此地,亡魂作亂又是怎麼回事?我見山下榕村地勢開闊面山傍水,當如傳聞所言是福地才對,并不似易招引陰魂之處。”
“寶地倒是寶地,隻是卿序你瞧,越過這座名為裕山的小山,到的可是若地同許地相接處了。”
嚴卿序循着顧於眠的手望去,果然看見了密密枝桠遮蔽之處露出了平原一角,萬裡長風拂動青草而過,萋萋悲意卻将那盎然生機遮得徹底。
“這山北面是百年前的蔺滁戰場,百年前那場仗還算李氏天下間的内鬥,許氏王領兵攻打若地,妄想借此打開通往京城的捷道,恰被攻陷在這裕山前。”
有飛沙入眼,顧於眠輕輕咳幾聲,取出個帕子擦拭眼角。
“那可是場惡戰,許氏十萬精兵全軍覆沒,若氏死傷同樣不少。因此,這北面古戰場下埋的可是數十萬的屍骨,也自然有成千上萬的亡魂在暗中窺伺,欲一口吞掉這山。”
嚴卿序聞言颔首:“既已太平百年,怎突然……”
顧於眠也不懂,隻得搖了搖頭:“再容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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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逐漸亮了一角,點點朝曦爬上灰暗的蒼穹,如是陽焰将昏夜皆齧食入腹。林間也沾上了不少光的碎屑,啁啾雀鳴逐漸蓋過了嗚嗚鬼哭聲。
隻聽“吱呀”一聲,齊時負推開門走了出來,笑得格外燦爛:“四位公子睡得如何?我屋内備了些吃食,如若不嫌棄……”
一宿未眠的謝塵吾揉了揉眉心,先擺擺手道:“多謝,但不必了,我們都是異鄉人,吃不慣禮間的食物,有随身備好幹糧了。”
“啊……是我考慮不周了,那便随你們吧!我這就下山置備貢品。”
同樣一夜未眠的顧於眠擦了擦有些泛紅的眼角,笑道:“齊兄,我和秦公子能否和您同去?遠道而來,我們也想看看這禮間的風土人情。”
“自然是歡迎的!”齊時負咧開嘴,笑得爽朗,面上憔悴散去些許,“熱鬧些真好,我就喜歡熱鬧些呢。”
微光映在齊時負臉上,倒勾勒出他那副本來便俊逸而有棱角的面容。
昨夜廟中昏暗,衆人都看不大清他的相貌,天亮了一瞧才發現,即便他面容清癯,瘦骨嶙峋,但耐不住身量颀長,肩背直挺,隐有常年練武之人的飒沓之風。他将微蜷起的背挺起來時,約莫同嚴謝二人差不多高。
分明是個壯健男兒,緣何孤守荒廟?
顧於眠盯着他的眼睛,卻隻從中看到了一片虛無與空洞。
嚴卿序臨下山前不忘反複囑咐謝塵吾照顧好尚在睡夢的江念與,别走太遠,也别去打擾人家休息,謝塵吾嘴上應允了,卻到底不知他聽不聽。
下山中途,顧於眠覺得時機到了,便開口問:“齊兄,你可聽聞過村中傳的四歡喜四離恨現身的說法嗎?我昨夜聽這山中果然有哭聲呢!當真瘆人……”
齊時負搖了搖頭:“信則有,不信則無。餘公子不必當真,隻當那是猿啼鴉叫就便好。這山中飛禽走獸多的很,什麼奇怪的聲音沒有?可不能自己吓自己。”
“齊兄好膽量,隻是我們尋思着這山下不發生了好些命案嘛?都說是惡鬼咬死負心人呐。”
“如今世風日下,恐怕同魑魅魍魉一類并不一定有所關聯。官府大人們若不管,自然還會有愈來愈多借刀殺人的慘案發生。”
嚴卿序聞言蹙起了眉:“齊兄如何知道那些事是人為還是鬼魂所為?”
“我是信佛人,蒼生有難,何能怪天?”
“都言天災人禍,若本為天災,不怪天,卻要怪人?”顧於眠冷笑一聲,将袖一甩,“齊兄此言,恕我不能苟同。”
“這世道,天災根本比不過人禍。隻是……餘公子,可是有心結未解?”
“何出此言?”
“我見餘公子神色不對。人呐,這一生也就這樣了,餘情未了,殘怨未消,皆不得安生,公子需看開些。”
“受教了。”顧於眠笑得依舊燦爛,他面上笑意真切,不似裝的,“齊兄既喜歡熱鬧,又為何獨自守廟?豈不孤單?”
齊時負擺了擺手,笑中摻入了好些苦:“我本就孑然一身。這山中原來的守廟人,也是我的師傅給了我口飯吃,我便跟着他了。隻是後來師傅他老人家走了,便隻剩我獨守星君廟。其實日子久了,也算有了些感情……以前香客多,我看他們恩恩愛愛倒也歡喜,這幾月斷了香火,才有些寂寞。”
齊時負立在風中,褴褛衣衫随風翻飛,豁達得不似凡人:“其實,紅塵尚有惦記之人或物,才受不得這苦吧?若是無牽無挂,無論做什麼,是生是死,皆不會讓人動容的。”
“如若忘不了死人呢?”顧於眠沒頭沒尾地問,連自己都搞不清是在問齊時負還是問自己了。
“作繭自縛。”
齊時負同顧於眠四目相對,那守廟人的眼裡閃過幾許黯然,他垂了垂眼,從喉底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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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方一踏入村中,哀嚎痛哭便如細針刺入耳中。
“夫君啊啊啊——”
顧於眠一驚,趕忙擠入人群中,隻見——有一具七竅流血的男人屍首癱在街上,男人赤裸上身,淌出的血都幹透了,大片暗紅從胸口噴至周遭,死而不瞑目。
“我的親娘嘞……咋一天天總死人……”
“咱們還是快些逃吧,這村子不是能活人的地方!”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咱又沒背感情債,怕啥子哦!”
“哎呦喂,俺都同你們講了,這不要臉的總在外邊偷雞摸狗,是一定會出事的!他不和鄰家那嫂子就有一腿嘛……”
一旁跪地哀嚎的村婦聞言哭得更傷心了。
誰知聽了那話,顧於眠卻渾身遽然一震,他一着急差些扯住那村夫的領口,于是趕忙壓住手,急切問:“那嫂子在哪?!”
短短一瞬,心慌之感卻如惡狼咬住他的五髒六腑,他覺得有東西在腦海中竄動,幾乎要破開他的皮肉而出。
“自然是在自家咯,這鄭大哥都這樣了,她也怕遭報應呢!就因為她那老實夫君出遠門就亂來,也真是,得虧我們沒和那可憐的徐大哥說。”
那村人憤憤擡手,指了指幾步遠的一屋。
眼見顧於眠渾身都抖起來,一旁圍觀的村人不由歎氣道:“咋又吓瘋一個啊……”
嚴卿序将手輕輕拍在顧於眠肩上,誰知顧於眠一把将他的手甩開,沖至那家門前。顧氏行事端正文雅的長公子抛下所有禮節,像頭瘋犬似的用力拍打木門,目紅如血。
“喂!開門!”
久無人應答,顧於眠不顧嚴卿序的勸阻,一腳将屋門踹開了。
濃烈的血腥味登時撲面而來——空蕩蕩的屋中,一女子癱倒在地,雙目圓睜,脖頸間還在汩汩淌血,面上淚痕同血交融,尤為醒目。
來遲了。
又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