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沒其他話要說了?”
顧於眠見狀乖乖垂首認錯,神情無辜,像隻無處可躲的小獸:“常叔,於眠錯了,您該罵便罵,該打便打吧……可别這麼盯着我了。”
半晌未聞言語,顧於眠小心翼翼擡眸瞧了常柎一眼,見常柎隻立于原地斜睨着他,顧於眠心領神會地看了看身側的嚴卿序和謝塵吾。
他于是不假思索道:“二位公子是好人,常叔也不必将他們作外人,您要說什麼直說便是。”
聞言,常柎勾唇微微一笑,飛起一腳便踹在顧於眠身上,雖說腳下留情,但顧於眠還是一趔趄,差些跌到嚴卿序懷中去。
“顧於眠,你好大的膽子,我這月給你開的藥你吃了幾次呐?我一隻手都數的過來!嘿我一忙活别的不在你身邊,你便要蹬鼻子上臉是不是?”
他一口氣都沒喘,又滔滔不絕道:“我同你講了多少遍了,你若想盡早調理好那夢魇帶來的内傷,你就得給我好好吃藥,還是你想如柳氏那般躺在床上度日?”
常柎語速快得驚人,毫不留情的數落把一旁的嚴卿序和謝塵吾也震懾得一言不敢發。
顧於眠垂頭聽罵,像極那秋風中欲墜不墜的枯葉,豈“可憐”二字可言。
“下次再被我逮到,你就等着挨拳頭吧!”
常柎罵完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府竟還有如此人物?”謝塵吾心底困惑,十五族的公子哪個不是衆星捧月,敢對玉葉金柯大放阙詞乃至動手打罵之人,着實少見。
“我家的醫師,也算我半個師傅,隻是他不認我這個徒弟……唉,常叔平日裡待人可不像待我……”顧於眠無奈歎了口氣,“師傅他全名喚作‘常柎’,可是個了不起的名醫呢,來我家十幾年了,也算是看着我長大的。”
嚴卿序想了想,卻還是溫柔問道:“為何不願吃藥?”
“那藥苦……”
“……”
“哈哈哈哈——”謝塵吾幾乎是一路笑到暫居處。
“唉……塵吾你莫再笑我了。”顧於眠無奈至極,“外人不都道‘謝家長子,一笑千金’麼?怎到了我這,你便笑個不停……”
顧於眠也沒辦法,自己生來是這麼個怕苦不怕疼的性子,再重的傷咬咬牙也便過去了,隻是這苦藥于舌尖凝聚不散,怎麼都清不幹淨般,着實叫人難受。
“哈哈哈哈——顧公子,良藥苦口本是常态,不過苦藥罷了,又不是三四歲的孩童。”
“‘千金笑’乃真心開懷,塵吾向來不嘲則不笑,一笑千金不假。”嚴卿序無奈歎了口氣,側頭見謝塵吾還在笑,作勢要去掩他的嘴,卻被謝塵吾躲開了。
他的手停在謝塵吾肩頭,心緒卻莫名亂起來。
虛妄災後,有人言,顧氏長子生了要命的癫病,甚而傳出了其已死的謠言。縱使不問,嚴卿序也能猜到常柎口中“夢魇”同三年前虛妄山血災相關。
說不好奇是假,但他不想多問,他怕那麼做會傷顧於眠更深。
虛妄之災已三年,但連他這旁觀者也自認一輩子都忘不卻。那日天色詭谲,瓢潑大雨攜震天雷突至,千萬惡鬼怨靈自山林間逃竄而出,不過眨眼間,天邊已被刺目血色給填滿了。
他依舊記得,那日,受了傷的十五族子弟是如何顫抖地跪在山下祈福,那尋不着的四人是如何令人心焦如焚。
隻是後來仍然隻有三人帶着滿身的傷下了山,那姓陸的少年郎是屍骨無存。
故人去,傷的卻是尚活在世上的人。
向來如此。
嚴卿序有些記不清至客房的路是如何走的,他陷入舊憶陷得太深,再醒過神時,倆人都已離開了。推開窗時,他才發覺這客房恰好在顧於眠屋子的對面,他推開窗子便能看見他。
夜半之時,嚴卿序倚窗思索林中古怪,恰望見了對面屋中的顧於眠。
顧於眠正靠着窗子,同屋頂上倒挂下來的顧家隐衛聊天,瞧上去聊得不亦樂乎。
隻是,顧於眠的臉色于那清晖下顯得愈發蒼白,像一張欲碎裂開的白紙,在晚風中搖搖晃晃。
“夢魇麼……”嚴卿序沒敢盯着顧於眠太久,隻匆匆又瞥了幾眼便從軒窗前走開了。
倆屋間隔着個栽滿山茶的庭院,其中山茶開得正盛,叢叢雪白在月下搖曳生風。可惜晚夜落了雨,蜷起瓣的花散了一地,沾得滿身污泥。
髒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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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顧於眠便輕快往江家府邸去了,畢竟是從小到大的交情,江念與應允得尤其爽快。因恰碰着了前去尋江念與的許昭安,三人談笑過了頭,待顧於眠回至顧府時,已是深夜。
顧府中央有一湖,名為"顧清湖”,湖中水清可見石。月淡星盛時,湖面波光耀目,隻若禮城夜裡的銀花火樹,飛焰浮光。
顧清湖中央是個湖心亭,通往亭子的路逢雨季便會淺淺沒入水中,人踏水而過似行于明鏡之上,加之以四周水霧氤氲,隐有蓬萊之感。
顧於眠将嚴卿序、謝塵吾領至湖心亭,三人坐飲,也算别有一番滋味。
謝塵吾顯然對這風光水色不感興趣,他手中握着杯盞,隻冷漠道:“榕村那惡鬼怕也算是為民除害吧?不正合了一生一世一雙人之意?”
“負心确是過錯,但罪不至死。何況二人糾葛,豈容旁人指手畫腳?遑論被負之人大多渴盼浪子回頭,而非生死兩望……”嚴卿序搖了搖頭,眸裡裝着滿湖熠熠清波。
“突如其來的陰陽兩隔,是要那人記一輩子的。”顧於眠一邊用手撐着臉,一邊微垂眸看向那映着星河的湖水,不覺勾起了唇。
他那雙清澈眸子中似是點着盞明燈,皓齒明眸如是畫中來。因他笑得眉目彎彎,嚴卿序一時間像是聽見了心潮浮湧的聲音。
嚴卿序小心瞥看着他,見他笑意盈盈,也不自禁露了笑。
“顧公子當真好興緻,就瞧這湖景也能心情大好……”謝塵吾冷冷瞥了那湖面一眼,覺得無趣便又移開了目光。
“如此良辰美景豈能辜負?既得意,何不盡歡?”
顧於眠歪過頭時恰與嚴卿序的目光相遇,他笑得依舊燦爛,好若揉碎滿庭花,不覺間已迷行客之眼。
“的确賞心悅目。”嚴卿序笑着微微垂下眸子來,順手為顧於眠斟了茶,又拿起玉酒壺替謝塵吾斟滿了酒。
謝塵吾沒有再答,隻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杯空即至啟程日,酒盡即是離别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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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嘗料,待四人都坐上馬車時,車内卻充斥起令人憋悶的靜寂——謝塵吾和江念與相看兩相厭,二人都悶聲不言,一旁的顧於眠和嚴卿序隻得相視笑笑。
“也不知道墨鄒那事如何了……”顧於眠把玩着手中的小玩意,随口問了句,“蕭家主可有來信?”
“仇敵相見,恐怕要把那墨鄒千刀萬剮。信倒是收到了,隻是信中有幾分真還得自個掂量,倒不如盼他保管好裡邊的東西。”謝塵吾望着窗外,眼中淡漠。
“蕭家主之言并非不可信,我們賣了他一個人情,此時不還,便要拖到來日,豈不更麻煩?”顧於眠依舊笑着,“十五族勾心鬥角百年有餘,多疑早不是病了。”
嚴卿序聞言歎了口氣。
“也不知道那兵符究竟生得什麼樣,要是能看一眼就好了。”顧於眠見嚴卿序愁眉不展,知道他在擔憂什麼,但隻裝作不知道,移開了目光。
現下四地都不太平,謠言四起,十五族都身陷囹圄,也都在暗地裡琢磨是哪家在下絆子、攪混水。可惜這一個個表面光鮮的氏族是決然不可能推誠相見的,所幸唇亡齒寒的道理十五族都懂,撕破臉的事,沒哪族會輕易做。
可如若有癡人生了貪欲,妄圖刨開瘠土,斬草除根,換十五族相安,恐怕得等賠上性命才會真正明白其間龍争虎鬥,早已是血淋淋地尋不到邊了。
顧於眠垂下眸子,閉目養神。
他知道嚴卿序是個心系蒼生的純善君子,但其實他并不明白嚴卿序成日追逐的是什麼東西。所謂大義皆不過仁人一廂情願罷,分明讨不得一絲半點好處,到底有什麼必要?
成日想着那些虛缈道義有何用?哪怕是有通天的本事,十五族之人也不過難逃生老病死的凡夫俗子,本便是泥潭撲騰的鳅鳝,又何苦再自我折磨。
想要這世上惡人都死個幹淨,本就是無妄之談。
隻是愈是那麼想着,心中一處愈是疼得他牙齒發顫。
“你可是忘了傾行所願?”
顧於眠咽了口唾沫,強抑住顫抖,睜開眼來,佯裝無事地瞥了瞥身側坐得端直的嚴卿序。
清風明月,淵清玉絜,溫潤如玉,都是他。
正人君子,是他那樣的。
“漱雪澄明”才不該是自己那般假仁假義的善人。
顧於眠察覺謝塵吾在看他,于是笑着回過頭去,隻是謝塵吾那目光是冷冷的,眼底莫名生着些輕蔑與敵意。
“有時間想那玩意生得如何,你倒不如好好想想到了榕村後怎麼探到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你們禮間四族的人可是說派了會術法的親兵去也什麼都沒查到的。”
聞言顧於眠還是笑:“船到橋頭自然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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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那馬車才終于在榕村停了下來。
已是斜陽暮晚,村中果然空蕩蕩的,炊煙早早散了個幹淨,隻能隐約聽見屋内人低低的交談聲。
“呵……嚴卿序,你試過麼?”
“試過什麼?”嚴卿序聽謝塵吾語氣不善,知道他又是心生了無名的怒火,隻輕輕應話。
“露宿荒野。”
“……”
“哎呀,塵吾,我們尋個廟将就幾夜便是了,本就不打算久留嘛,現下是任何一戶人家都不會輕易給我們開門的。”顧於眠又擺出一副天下無事可憂的笑臉來。
“這村就一個求姻緣的廟……”江念與看着若讱給的輿圖,擡手指了指村後山方向。
“那便上山去。”顧於眠倒是灑脫,沒有任何顧慮。
“現在麼?傳聞中不是說山中夜半有啼哭聲麼?恐怕夜裡山路要更艱險難行。”嚴卿序朝那村後小山的方向望了望,隻見半山腰處籠着層厚重雲霧,看不太清。
“為的不就是這個嘛,擇日不如撞日,反正一拖再拖還是得入山的,遑論這村中沒一處可歇腳的地,索性直接上山去,沒準還能打他個措手不及。”
顧於眠微微一笑,瞧上去天真爛漫,并不似深思熟慮過的模樣,可偏偏他口中話讓人挑不出毛病。
“說的……也是。”
雖說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卻還是沒料到四人方一踏上曲曲繞繞的上山道,嗚嗚哭聲便驚雷似的于耳畔炸開。那哭聲哀怨悲凄,說不上是男人還是女人,老丈還是幼童的哭聲。
哭聲鬼魅般繞山響,加之以深林間不時湧來豺狼嘶叫之聲,有如亡魂報喪,沒完沒了。
四人都不願城南密林走散一事重演,本來還有些分散的隊伍逐漸聚攏起來。顧於眠一隻手輕拽着嚴卿序的長袍袖,一隻手牽住身後的江念與,謝塵吾同江念與并肩而行,卻不屑伸手夠人,隻悠悠邁着腿向前。
“噓——仔細聽,有人在說話。”
三人聽聞顧於眠之言,皆凝眉屏息。
“嗚嗚嗚——負心漢,嗚嗚嗚——薄情郎,嗚嗚嗚——償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