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間的暮春偶有小雨,細密絮雨打在一枝幹歪斜的老榆上,那榆樹便像得了賞似的晃動枝丫上被澆得更綠的新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榆樹邊上懶洋洋癱坐着個挽着褲腿的仆從,恰逢春困,他一隻手揉着有些惺忪的眼,一隻手擋着耀目的日光。
三人繞過那榆樹和仆從,在蕭家府門前被淋濕的青石闆上印下了木炭灰似的足迹。
嚴卿序右手撐着把傘,左手牽着根玄鐵鍊,鐵鍊經由瘦削的脖頸,纏繞數圈,牢牢縛住面無血色的怪物。
他二人方一走近,一老爺和幾個玄衣侍從便迎上前來。
嚴卿序擡眼望去,隻見那老爺面色肅穆,不怒自威,身上朱湛大袍蓋墨緞,玉帶滾銀邊,一透亮血玉螭佩安然枕卧其腰間,任長風來去,不動分毫。
“二位公子,久違了。蕭某已久未見二位公子,未嘗料我們仨南疆人竟在此北域重逢。”蕭家主蕭榆微微笑着,推手做了個揖,便要請二人進去。
“不必勞煩家主,我二人還有他事在身,墨鄒相關事皆已在信中寫明,這會将墨鄒交予家主便要先懷愧告辭了。”嚴卿序冁然一笑,擡眼對上蕭榆的目光,依舊溫潤如風。
家主之位落到蕭榆手上那年,蕭榆也不過個方及冠的少年郎,如今十六年過去,也尚未至不惑之年。可惜風華正茂時白了鬓角,絲絲縷縷愁雪夾在烏發間,多少有些滄桑。
“既然如此,蕭某便不叨擾了。”
三人再閑扯幾句客套家常,倆人便推手離去,嚴卿序手中牽鬼的鍊順理成章被攥在了蕭榆一隻滿是刀疤的手中。
旁側等候的侍衛見狀趕忙上前:“家主,我來吧?”
蕭榆沒應,栓狗似的猛然使勁将那畜牲不如的東西往前一拽,見他重重摔在地上,連面上骨頭都磕碎幾角,這才輕蔑地松開手去,而後慢悠悠将人拖入府中。
長廊阒然,途徑階柳庭花、玉砌雕欄,蕭榆面上卻像是被冷雨給凍上了,他一雙眼死死盯住前路,深深寒意逼走了要上前問候的侍女。
至一屋前時,他停下步子,踹開門後便把那怪物摔了進去。
墨鄒跌坐在地,受鐵鍊束縛而不得起身,蕭榆原以為那怪物會龇牙咧嘴地呼嚎,誰知他不過淡漠地癱在冰冷的石面上,一雙眼空洞麻木,徒然透過窗紗望向屋外天。
隻若是從前那般,癡癡地探看青天。
墨鄒木木樗樗地看天,合了門過來的蕭榆便站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瞧。
良久,蕭榆冷笑一聲,長舒出口氣。他環顧四周,手撫上了桌角還閃着銀光的冰冷鐵器。
靜寂屋中,惟有角落裡一被火烤得發紅的鐵塊滋滋爆響——這是蕭家府中的刑房。
蕭榆從刑具中挑挑揀揀,雙手因太過興奮而顫悠悠地晃,良久,他才終于選出把還沾着血的鐵剪子。
他曾無數次設想,倘若墨鄒沒有死透,他必然要讓墨鄒好好嘗一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痛,他要處墨鄒以淩遲,要讓他五馬分屍,要斷其手足、剖其雙目,制為人彘,要……
他并不猶疑,倏忽間,他擡起手便一剪子捅穿了墨鄒的脖頸。污血霎時噴濺而出,他面上、衣上、裸||露出的皮膚上,皆沾滿了鮮紅。
墨鄒終于擡起了無神的目。
恰這時,有什麼東西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蕭榆垂頭去瞧,隻看見了同手上血一齊墜落的點點水漬。他冷笑一聲用沾滿血的手胡亂在面上一擦,半晌才擡起發紅的眼,卻隻看見了那人冰冷迷茫的神情。
墨鄒早已無痛覺、無意識,早便死透了,而今眼前站着的不過他一絲半縷神魄。
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可笑的人究竟是墨鄒……還是對着一行屍走肉發瘋洩憤的他呢?
蕭榆的眸光流轉,堪堪在墨鄒逐漸愈合的傷口處停下,又移向了别處。他松開手去,想看那剪子是否會被凝合的皮肉給封入骨肉間,誰知隻聽得“哐當”一聲,帶血的剪子落入血與淚中。
“你死的是何等容易……我活着又是何等的度日如年……”
執念成了無解之毒,圈圈繞繞将囚鳥束縛其間。他根本放不下,哪怕再殺墨鄒千萬遍,心頭滔天歉疚也無可彌補。每每瞧見親侄蕭暮然那雙像極他大哥的眼便如飲鸩,疼得他幾近窒息。
恨意紮根,成了他存一命于世的瘠壤。生亦或死,他其實都不在乎。
他盯着那眼神麻木的墨鄒,竭力遏制的感情裡藏得最深的也不知是恨意還是怒意,亦或者都不是。
屋中安靜,那屍鬼随了主兒生前的性子,隻是安安靜靜地站着。
蕭榆陷入舊憶良久,口中喃喃,也不知是說與誰聽:“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曾有愧于你……我不曾心懷鬼胎,為何偏偏要折磨我?”
他仰首,昏暝間有燭光在墨鄒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跳躍,可那雙眼裡是黑黢黢的深坑,是死人的空洞。
十六年前的混沌歲月捅穿了他的髒腑,填入了些詭谲的夢魇,夜夜入夢的皆是他大哥大嫂沾滿塵泥的頭顱與無數未來得及持劍上馬便身葬血海的蕭家兵。
“為墨家叛賊開脫可是死罪啊……可我還是去求大哥了!我跪着求他!我求他放過你!我和他說你不一樣! 可……你呢!?”
蕭榆扯住墨鄒的領子,發了瘋般喊得撕心裂肺,腥甜血味在他口中化開,他隻咽回去。
“你用你那把劍……捅穿了我大哥的胸膛啊……”蕭榆的雙手止不住地發顫,語聲哽咽。
那屍鬼應是聽不懂話的,可這會卻顫巍巍地挪動起被鐵鍊束縛住的手,掙紮着嗚嗚低叫起來。
“好……至少老天待我不薄……今日我便要一解心頭之恨!”
腰間劍被他遽然抽出,凜凜刀光一刹如雪落,刺目鮮紅于是噴灑成花。
一劍穿心,償大哥大嫂性命。
一劍剖腹,賠枉死的蕭家兵之命。
一劍封喉,還他愚拙真心。
……
墨鄒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血洞與劍痕,蕭榆的劍狠辣,将那玄鐵鑄的縛魂索都斬作無數截鐵塊。
“我日日夜夜都在後悔沒能親手殺了你給大哥報仇! ”蕭榆的劍方一抽出,複又狠狠插入墨鄒心口。
不屬于亡魂的淚一滴又一滴,都落在帶血的衣襟上。
縛魂索斷了,惟一息尚存的墨鄒并不掙紮,他身上的傷口斑駁,也沒再愈合。他擡了擡右手,輕輕撫在心口的劍上,卻沒有要将劍拔出去的意思。
那雙渾濁的眼望着蕭榆,似是有了幾分清明。
世人都說,死前執念太重,死後便不得安生。
隻見墨鄒的嘴唇一張一合,熟悉的聲音留下模糊的隻言片語。
蕭榆耳畔嗡嗡作響,什麼都聽不太清,但那一遍又一遍重複的話讓他連假裝沒聽見的機會都沒有。
“小榆,對不起……”
“小……榆,對……不起……”
蕭榆聞言卻冷笑一聲,并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
時至今日,幾句對不起能有何用?
能讓他大哥大嫂活過來嗎?
能讓白白死去的蕭家兵活過來嗎?
有何用!!!?
可倏忽間,那墨鄒用盡全身的氣力,抵着刀劍往前去,蕭榆的劍鋒穿過他心口戳在石牆上,墨鄒卻張開手将蕭榆抱在了懷中。
他心口處的血沾在蕭榆衣上,溫熱的氣息在他耳邊散開。
“對不起……”
蕭榆一刹愕然,卻還是在醒過神時将他推開,繼而一腳踹在他腹間,将他從劍上退出去。
而後,不等墨鄒再多說一句話,蕭榆攜着術法的長劍又穿其身而過,殺這怨念極深的亡魂,尋常的刀劍可不行。
可偏偏就是那一刹之間,他瞧見了墨鄒嘴角噙着一抹笑,還不容他再看清,墨鄒的骨肉皆煙消雲散。
而後,一縷塵灰落入蕭榆的掌心間。
他漠然拍去掌心那抔土,垂首等待,等着墨鄒重塑肉身。
但并沒有,墨鄒死得徹底,連縷殘魂都沒留下,十惡不赦的兇鬼終于在世間散了個幹淨。
細碎浮塵随風去,不覓行蹤。
“還真是……痛快……”蕭榆冷笑一聲,扔下沾滿血的劍便要甩袖而去。
可惜他堪堪走至門邊,腳下一軟,竟癱坐在地。他擡袖擦去面上腥血,濕了的袍上沾着的卻盡是淚。
蕭榆發了瘋般以拳砸地,半晌無言後卸了力倚着木門,像是被拔去犬牙的狼,怯懦地縮在影子中。
突然“哐當”一聲響,他紅着眼擡首,隻見一塊玄色兵符落在了墨鄒死去的牆角,浸泡在濃血中,在昏暝中幽幽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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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風樓中四人聊到酉時才散了桌,若家公子若讱答應幫他們繪一張榕村的輿圖,明日一早給他們送來。
餘下的三人一齊回至顧府時,恰落日餘晖傾瀉禮城,顧氏府邸于暮霭至前熠熠閃光。
十五族的府邸一向氣派,顧氏府亦是如此。那緩緩打開的府門上密密刻了上千字,頂頭一塊鎏金的匾上蟠虺紋遊走,一“顧”字若千鈞重壓鎮府,縱旁側花葉紋細碎亦不弱其勢。但其間亦雕刻不少雲霧白鶴,給這“北冥兇魑”添了好些純善仁德之感。
雖說各家有各家的惡名,但禮間顧氏行事其實不似其兇名那般張狂恣肆,其家風含蓄内斂,族中人行事亦低調謹慎,都道是“清風月明”,顧家從來是十五族正直仁義之範。
但惡名也非平白無故添上的,再幹淨的氏族都藏着好些見不得人的醜事,隻不過相較起來顯得沒那麼差勁罷了。
入府最先窺見的是些置于廊下的講究木雕,穿廊而過,則見庭前熏香清淡,白霧冥冥。一黃花梨木小桌上擺着幾壺清酒,門客悠悠搖扇,月白袍遮去酒盅上的夜雨青竹,笑語不絕。
然而,那貌觀襟懷坦蕩的顧氏長公子顧於眠從入府起便鬼鬼祟祟,他小心翼翼藏在柱子後邊朝府中張望,好不容易穿過曲繞的長廊,卻近乎是一步一回頭地向前行。
奈何一路上侍女侍衛雲雲總要柔喚亦或高呼——“公子,您回來啦”,顧於眠隻能苦笑着點點頭,又将食指置于唇邊,神色可憐。
那些個侍從們似乎也都清楚他意,見狀皆笑着壓低聲,道一句“公子,屬下明白”,可跟在他身後悠悠向前的嚴卿序和謝塵吾并不能理解。
“堂堂顧公子,怎麼回自家府邸跟做賊似的?令尊也不是那般嚴厲的人吧?”謝塵吾言辭向來無情,這會又不禁嘲弄。
顧於眠對他賠了個笑臉,道:“自然不是。”
他語聲方罷,便聽得身後傳來聲沉而穩的——“顧小公子,您可算回來了!”
一中年男人大步流星而來,打扮素簡又不乏講究。他一頭長發半束半散着,眉目溫和,不露威色,身上繞着股淡淡的藥草清香。
顧於眠聞言猛地刹住腳步,深吸一口氣,這才換了張極燦爛的笑臉回身迎上那人的目光。
“常叔,兩日不見您,我是愈發想您了!啊,我給您介紹下,這位是嚴公子,這位是謝公子,您應聽父親說過的。呃……啊對,二位公子遠道而來,中途遇上了些麻煩,不過沒關系,於眠這就去侍奉……啊不是,這就領二位公子去好生休整……”
一席話行雲流水,頗有些溜須拍馬慣了的意思。
那人卻瞥都沒瞥顧於眠一眼,隻對嚴卿序和謝塵吾微微作揖行禮,淡淡道:“常某有失遠迎,還望嚴公子、謝公子見諒。”
一番問候完了,這才側過臉去瞧顧於眠,一雙寒目直把顧於眠盯得心裡發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