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於眠将殿門撞開個縫,猛然将差些跑過去的嚴卿序給拽進屋中,而後将門踹上,用手捂住那驚詫之人的嘴,屏息以待。
隻聽得外頭傳來飛檐走壁與盔甲摩擦之聲,有陰兵踩過屋頂碎瓦跑了過去。顧於眠松開手去,卻還是耐住喘,倚着嚴卿序貼在牆角,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待追兵的聲音遠去,二人才長舒了一口氣。他們鮮有如此狼狽的時候,這會顧於眠衣衫淩亂,發髻散開,幾縷須發自他額前垂下。
方才那謝塵吾、江念與二人将他拉着往倆頭跑,差些将他胳膊給拽斷了,誰知江念與松開手時,謝塵吾也把手給松了,他一時間愣在原地,還是嚴卿序将他捎上了。倆人一通亂跑,不知繞到了何處,那倆冤家也不見了蹤影。
顧於眠仰首掃了眼面目全非的佛像,幽幽說了句:“原來是二殿旁的偏殿。”
那殿中佛像較大殿小些,也因而被毀得更為徹底,裡頭草木流沙,像是在淌血。佛像前的供桌上還擺着兩盞長明燈,滅了一盞,餘下的一盞也隻能勉強照亮屋内。
顧於眠輕車熟路地領着嚴卿序入了佛像後頭的一窄屋,那裡本是個置香具的處所,裡頭放着些陳年老香,蛛網牽在上頭,因門縫中鑽入的冷風而顫悠悠地晃,。
“念與一會又要說我似浪人了。”顧於眠取下簪子束發,嚴卿序隻默默走至窗前查看外頭景象。
雨又開始下了。大雨嘩啦啦地澆着早已朽敗鏽蝕的荒寺,滿地的枯草被雨打彎後貼在泥面上。往昔,沿着這條白石鋪的甬道入殿,虔誠信徒許會跪坐蒲團無數次叩拜佛祖,祈求平安順遂、富貴亦或良緣。
顧於眠見他失神,也湊過去瞧:“在看什麼?”
熱氣噴在他耳邊,嚴卿序覺得耳有些發燙,于是默默挪開些:“隻是覺得可惜。”
“這世上憾事千千萬,可不能總覺得可惜。”顧於眠将手肘搭上他肩,打趣道,“嚴公子是個濯纓滄浪之人,倒适合修行,生在這貪得無厭的十五族才是真的可惜。”
“我也貪。”嚴卿序垂了垂眼,長睫半掩住他的眸子,顧於眠偏頭去瞧,卻隻看見了他有些神傷的面容。
“哦?貪什麼?嚴公子有何求不得?”因是不解他人情,顧於眠笑得格外燦爛,“耳朵怎這麼紅?是不是這屋中太悶?”
“砰——”
一聲巨響後,偏殿的門被人從外打開了,隻聽得沉重的足音間夾帶着銀盔相碰之聲,一個巨大的人影被房外長明燈打在了斑駁的牆上。一陣疾風倏地入殿,那強撐着燒了十餘年的長明燈終于“壽終正寝”,昏暝徹底籠罩了這小殿。
“墨鄒……”顧於眠在嚴卿序耳畔念了聲。
刹那間,空中“轟隆”一聲雷響,墨鄒一劍劈開房門,沖入屋内。可惜,本緊閉的窗已經被人打開了,雨絲斜飛入屋,将一地香具淋得濕漉漉的。他撐住窗沿翻出去,隻看見了暴雨中飛速移動的兩個模糊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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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并沒覺得能跑得過亡魂,隻是縮在那窄屋中打鬥實在不便,這才飛奔出來。恰如二人所料,倆人剛至監院前,便被墨鄒攔住了。
嚴卿序先出了手,那把名家鍛造的焚痕方一出鞘,劍氣便震得顧於眠心頭一緊。顧於眠眯了眯眼,盯住了那以武揚名的嚴卿序。他在虛妄山時見識過嚴卿序的身手,嚴卿序是那年虛妄山劍術比試的魁首,還要壓以快劍聞名的謝塵吾一頭,想當初他還有所詫異,因為嚴卿序瞧上去确實更像文臣而非武将。
空中雨還沒來得及落在他身上,嚴卿序已至墨鄒身前,焚痕長劍比他的主子要兇得多了,打眼看去劍柄上的玄玉像是毒蛇的眸子,總能将來人吓得不敢動彈,可墨鄒本非等閑之輩,過去年少成名的少年将軍又怎可能輸給一個年方二一的小子?
所幸那亡魂的身手比生前要遲鈍不少,嚴卿序飛起一腳踹在墨鄒身上,落地後掃過滿地泥葉蒙蔽他眼,旋即一劍刺入他的腿中,可他将劍猛一抽出時,那墨鄒卻連愣都沒愣,擡起腿便踹向欲近身的嚴卿序。
嚴卿序閃開,也隻是堪堪穩住身子,那不知痛的墨鄒又到了面前。
被焚痕捅出的大口處的皮肉先是極快地腐爛,而後又迅速愈合,眨眼間已恢複如初。
荒寺中涼風瑟瑟,不遠處鬼火閃爍,幾星血紅的光在外頭亮起,像是野物淌血的眼,墨鄒的一把寒劍卻比周遭詭怖景象要更讓人心底發虛。
嚴卿序将眉頭一壓,猛然掃腿将墨鄒絆倒在地,而後起身,一隻腿壓在墨鄒身上,兩隻手握緊焚痕眼都不眨一下便不留情地捅入墨鄒的頭顱,一寸一寸,直至完全捅穿,劍鋒已刺入土中幾許。
他面上帶着些病态的漠然,眸子晦暗不明,而後又染上了點點猩紅。因是相隔太遠,顧於眠看不大清他的神色,以至于有些恍惚。
濺出的黑血和混濁漿液沾了嚴卿序滿身,周遭草木也被那髒血給染污了,他見墨鄒不再動彈才終于起身。
嚴卿序背對着顧於眠,沒有回頭。顧於眠有些困惑,于是喚了聲:“嚴公子?”
“先别過來……”嚴卿序的語聲依舊柔和,顧於眠看不見他面上表情,隻能瞧見他将焚痕收回鞘中,又取出個幹淨帕子擦起了面上的髒污。
“怎麼了?”顧於眠并不乖順,也自然而然将他的話作了耳邊風,他大步向前去,語聲朗朗,面帶笑意,“我不怕的。”
不怕?不怕什麼?
嚴卿序有意避開顧於眠的目光,顧於眠卻笑着把手拍上他的肩,将他轉了過來。
“讓我看看神武的嚴公子這是怎麼了。”
顧於眠一邊打趣一邊微附身看那垂頭的嚴卿序,這才瞧見了他發紅的眼與緊蹙的眉,誰知他卻笑道:“啊呀,都說是殺人容易殺紅眼,沒成想嚴公子殺鬼也會紅眼。”
見他不語,顧於眠又笑着朝他攤開了手,嚴卿序不解其意。
“把帕子給我,我幫你擦!濺到發頂的你瞧不見,可擦不幹淨,我可不能讓我家貴客如此狼狽地出林子。嚴公子,别擔心,你這張俊臉沾了什麼都遮不住英姿的。”
顧於眠隻是笑,嚴卿序卻抿抿唇,低低“嗯”了一聲。
“僅僅是紅了眼,又不是發了狂。有良心的才因殺生紅眼,沒良心的連眼都不眨。”顧於眠似笑非笑,竟讓嚴卿序覺得有些陌生。
倏忽間,顧於眠神色變了變,手在腰間一探,握住劍柄便将朝雲劍抽了出來,旋即将腿向左前一邁,繞到嚴卿序身後迎上了已至眼前的墨鄒。
雪白的朝雲劍于半空攜風劃了道銀晖,杳霭流玉,清光霎時間撥霧而出,凜冽劍氣随長劍刺入墨鄒臂膀。登時,墨鄒肩上那處骨頭便碎盡了,又是一大股濃血噴濺,顧於眠皆避開了。
嚴卿序未嘗料到這墨鄒的自愈能力竟如此強,因方才大意感到有些歉疚。他趁墨鄒在顧於眠的重擊下猶豫之時,快步上前将劍砍上了墨鄒的軀身,他那姿态倒不似去殺人的,偏又将人逼得無路可退。嚴卿序他手上砍了幾刀,欲趁其麻木縛住他的雙手,怎知此次墨鄒沒有半分猶豫,抄起劍便直直砍向了嚴卿序的左臂。
一陣錐心的疼痛密密麻麻地擴散至全身,血汨汨從他的手上淌下,嚴卿序連瑟縮都無有,卻更發了狠般朝墨鄒刺去。銀光乍起,長劍穿心而過。墨鄒顫抖着握住胸口的劍,想要拔出。嚴卿序卻趁着這個機會,從懷中取出條縛魂索将其牢牢捆住了。
墨鄒終是動彈不得,僵如磐石,沒有半分生機,倒真像個死人了。
将墨鄒壓制住後,嚴卿序才倚靠着一旁的枯樹滑下,跌坐在地。他垂下眸子深吸了幾口氣,感覺到手臂上那傷口很深,血還在止不住地往外流。他一聲也不吭,咬咬牙撕開那處有些牽連着皮肉的衣服,又取出懷中金瘡藥不帶猶豫地灑在手臂傷口上,痛感一瞬遍及全身,他已有些頭昏腦脹。
迷蒙中他聽見顧於眠在喚自己。
“嚴公子!”
顧於眠在他身側蹲下,眉頭擰得很緊——他自己從不怕疼,卻看不得旁人身上帶傷,那疼是鑽心的。
“無妨,”嚴卿序溫柔笑道,“我緩緩便好。”
顧於眠聞之擡頭,于是瞧見嚴卿序舒展而溫和的眉目,河岸清柳般溫潤大方的公子,卻偏持了把煞氣森森的焚痕。但那溫潤模樣同冷冽殺意竟也不沖突,都一齊融在了他的笑面中,隻若帶去寒冬的徐徐春風撞入懷中。
“莫要笑了,嚴公子。”顧於眠無奈歎了口氣,從懷裡拿出個銀瓶和幾條幹淨的白布,“這會該哭才是,隻是男兒流血不流淚,也哭不得。你先忍忍,我幫你包紮。”
嚴卿序聽着那話覺得好笑,又怕顧於眠不好意思,于是抿唇忍住了,盈盈笑意從那雙深邃而好看的眉目中淌了出來。他小心翼翼地擡眸瞧着顧於眠那副認真的模樣,便見擔憂若縷輕煙停在他的眉心間,化不開。
“我沒事的,别擔心。”嚴卿序輕輕說着那話,溫柔間又帶了幾分缱绻。
“是是是,”顧於眠見他尚且精神,也沒再喪着臉,單在嚴卿序身側笑着坐了下來,一手輕輕扶住他的手臂,一手打開了銀瓶的蓋,“十人九慕的嚴公子自然不同凡俗。”
嚴卿序覺得耳邊有些發燙,于是輕輕側了側臉,沒敢朝顧於眠那看。
太近了。
顧於眠沒發覺,隻是垂頭将藥粉灑在嚴卿序傷口處,将白布仔細纏在了嚴卿序的傷口處,紮了個小結,這才拍拍他的肩笑道:“我也隻能如此幫你簡單處理一下,待回了顧府再讓醫師好好幫你看看,方才還要多謝你。這墨鄒難纏,單論劍術我也算不準能有幾分勝算”。
言罷,顧於眠又移目瞧了瞧那被縛住的墨鄒,聳了聳肩:“都是死人了,卻依舊有血有肉,這喚魂再塑肉身的術法當真陰邪……若是這樣,同起死回生又有多大分别?”
“可他失了魂,已無意識。活死人,同死何異?”那傷對嚴卿序而言不算什麼,這會他已經像個沒事人似的站起身了,“陣眼既已被縛,這陣不多時也該解了。但他不過一個亡魂,必不可能有如此大的本事,怕便怕其體内真的有墨家法器,背後推波助瀾者更不知從何查起。”
顧於眠點點頭起身,卻隐約瞧見嚴卿序身後有什麼東西,于是将他摁住站定。
嚴卿序見狀也回過身去,隻見一個斑駁的大門已貼近脊背。那迷霧中赫然顯現一個破敗的府邸,兩人又後退幾步,掃視周遭,發覺那門邊不知何時散了幾具白骨。
鎏金的牌匾碎了一地,府門前白梨滿地,枯黃的瓣蜷起,沾滿塵泥,髒得不像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