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未嘗想到石階盡處非郊野鬼店,而是個寂寥的荒寺。
朱漆落色,荊榛滿目,人聲鼎沸早便成了舊時風光,這寺香火斷盡,已被俗世所拒。顧於眠踏上佛門前最後一級白石階,隻能看見散滿枯葉的甬道與細密蛛網布結的長廊。
“墨門叛軍當年是自這南林入禮城的,途徑這古寺時卻不忘叩拜佛祖……可這是顧地的佛呐,佛祖保了墨氏,便棄了顧氏。一月内,顧家兩城受墨氏重創,死傷無數。”顧於眠說到此處,神色有些凝重,他撇開臉去,沒讓嚴卿序看見面上難過,“顧地人信命,覺得佛棄他們而去,氣急之下便将這寺給砸了,佛像也都碎了。衆怒難犯,家裡人不敢阻攔,便如此荒廢下來。”
嚴卿序瞧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得寺中傳來幾聲清脆的兵器相碰之聲。二人互看一眼,便踩着滿地亂石向寺中奔去。
為避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倆人沒走大道,隻鑽入偏殿邊的小徑穿過大殿往後走,顧於眠跟在嚴卿序身後向前,還未至第二個大殿便見旁側小院中有寒光穿透濃霧反照在古寺破碎的碧瓦飛甍之上。
二人于是噤聲,作壁上觀,并不輕舉妄動。
兩柄長劍在大霧間來去,雖看不清打鬥之人的面容,但顯然有一人已漸處下風。
那人衣色淺淡,将手中劍握得很緊,他的步子有些猶豫,似乎被在身側繞圈的模糊影子惹得有些惱。那人細碎的足音在這空寺來回蕩,辨不清來處,他揮劍以對,卻徒然在晚風中暈頭轉向。
太快了,長劍如何都不能相交,那人待他來得輕蔑,一挑一引,說是試他,倒不如說是探囊取物,因而指顧從容,以防代攻。
這寺中迷霧愈發濃起來,灰林鸮凄凄叫聲森森入耳,連晚風卷過殘葉的沙沙聲都顯得格外清晰。那被戲耍之人終于忍無可忍,長劍刺入土中猛然一翻,滿地塵土于是皆被潑向面前人。
倒也奇怪,本疾不見影之人竟亂了腳步,一時間緩急不定。也恰是這時,霧被驚人的劍氣驅散不少,正好露出那人更勝潘安的俊逸面龐。
“啊呀……念與……”顧於眠對嚴卿序無奈笑笑,“方才沒認出來。”
“許久未見了。”
“千江孤燈”江念與乃渭于江氏的大公子,嚴卿序和他不過點頭之交,不曾想他平日行事低調含蓄,卻在三年前虛妄山術法比試中一舉奪魁,是氏族同輩中不可小觑之人。
江念與恰也瞧見了月洞門邊的顧於眠,他不由蹙了蹙眉,誰知就因這一刹分心,他已來不及躲閃。
銀光乍起,長劍不留情地沖他臉龐刺來,不過倏忽間,留了情的劍鋒在他面上輕輕一劃,血花于是濺開來。
來人将沾了血的劍抵住江念與的脖頸,嗓音低沉冷冽:“這霧是你弄的?”
“不是。”江念與面色不改,雖擡眼瞧那戴半遮面面具之人,神情卻尤其淡漠,似乎對他名姓并不感興趣。
那人也蹙眉瞧他,許是覺得眼前這玉面公子些許眼熟,這才有了那麼一瞬走神。江念與也不是等閑之輩,他抓住時機輕輕一提劍,風馳雲走間,隻聽得“唰啦”輕響,面具應聲而落。
濃霧微淡,江念與單一眼瞧去便知他身量颀長挺拔,一襲鷹背玄衣如晚雁逢山,金絲藏紋,纖塵不染。再觀其貌,眉目淩厲,雙瞳色淺,分明淡漠冷冽,卻隐若雪虐風饕,傲氣噴薄。他俯視來人,如若睥睨一切,萬物未嘗入眼。
這刻薄寡思的姿态,江念與這一輩子便也隻見過謝家那傲慢的嫡長子謝塵吾有。
“謝公子……武藝見長。”江念與用手背輕擦順着臉下淌的血,語聲淡淡,也聽不出是不是怒了。
“江公子承讓。”謝塵吾依舊微揚下巴俯視江念與,語聲冷淡疏離。
謝塵吾并非會說客套話之人,他所言也非謙詞。三年前,在劍術上被謝塵吾壓了一頭的江念在術法試煉上一騎絕塵,摘得頭籌,若要真正比試,也難算孰勝孰敗。
謝塵吾少話,江念與亦倦于周旋,靜默中四目相對,卻都噤聲不言。
江念與分明是男兒郎卻生得一雙桃花眼,總能讓人咂摸出個要醉倒其間的意味。隻是他神色冷清,拒人千裡,哪怕容比宋玉,貌勝潘安,也叫人不敢多看一眼。說來好笑,前年世族那群纨绔公子非拉榜評氏族子弟的姿色,江念與就這般靠着這張冷臉“力壓群雄”成了世家美人之首,都道是“當仁不讓”。
可現下,謝塵吾害這美人破相卻并無一絲半點歉疚的意思。他單擡袖抖落被江念與掀至身上的塵土,雙眉緊蹙,戾氣逼人。
“塵吾……”
聽得嚴卿序無奈喚了一聲,謝塵吾于是垂袖,自懷中取出個白帕子拭起劍上血。
這謝塵吾就是有讓人過目不忘的本事,哪怕顧於眠再“不認臉”,也不可能忘得掉此般冷眉冷眼之人。
一笑千金,傲骨天成不假。他單杵那便若尊不容人亵渎的佛,隻是他生性涼薄寡情,做不得大慈大悲的佛祖。
“别傷了和氣呀……念與,來,我給你擦擦血吧?”顧於眠見兩人劍拔弩張,無奈笑笑,便要過去。
誰知謝塵吾偏身攔住顧於眠,冷漠道:“不必麻煩顧公子。”
言罷他又自懷中取出塊白帕,便要伸手替江念與拭去面上血,隻是眼見其間紋路講究,分明藏着謝家家紋。江念與微微仰首,也不閃躲,隻當那是必然要做的。
“我下手不知輕重,還請江公子擔待着點。”
不等江念與點頭,謝塵吾便将帕子“輕輕”拭上了江念與之面,傷口不大,隻是血痕擦去後免不得有血珠往外滲,那謝家公子于是又使勁去摁。
果真是“不知輕重”,江念與有些生疼得蹙起眉,怒意聚在眉心,擰作一團。
顧於眠一邊安撫江念與,一邊無奈道:“謝公子,這帕子……是謝家貴物吧?”
十五宗族皆同貴,家紋刻印之所乃貴物之印記,不可僭越,遑論那料子也盡是些極珍極貴之物。
“無妨。”謝塵吾瞥了眼手中帶血的帕,依舊淡漠。
“……”
隻見他微微蹙了蹙眉,那帕子旋即被抛至半空。倏忽間,那帕子便燃起火光,餘燼生煙,謝塵吾還稍稍躲閃,避開了半空落下的塵灰。
“……”
“塵吾……”嚴卿序開口卻沒再說下去,隻徒然歎了口氣,他知謝塵吾素來喜淨,但此舉決然不妥,于是将目光移至江念與身上,替自己那性子蠻橫的好友賠罪,“江公子,對不住。”
江念與并不計較,隻擺了擺手:“方才我隐約聽見這林中有異響,怕是惡鬼叫喚,還是盡快尋出路離開好些。”
他絕口不提方才同謝塵吾如何相遇并發生交打,一心想着辦正事要緊。三人方才皆未曾聽見邪祟鬼叫,一時不解其言,然而不過刹那間,一陣陰郁低啞之聲果然刺穿佛家地的靜谧,攜着沙沙葉動聲洶湧而來。
“啊——啊——”
那聲像極了怨靈讨命,哀怨悲戚,幽幽入耳隻若白蟻齧心。
“真難聽……”謝塵吾抱臂同三人有些距離地站着,他掃視着一派凄楚的荒寺,香火之稀薄自角落的蛛絲交疊中看得清晰,他于是盯住大殿中那尊已四分五裂的大佛,諷道,“你顧氏留不住佛。”
“是佛留不住我顧氏民。”顧於眠嘴角噙着笑,随手将一片落葉自嚴卿序肩頭取了下來,“所幸我們顧氏尚得民心。”
“得不得民心,他們有的選麼?”
“我們又有的選麼?”顧於眠給謝塵吾遞去自己那把玉骨傘,“一會約莫還會落雨,謝公子拿着罷,莫要淋濕了身,犯了潔疾。”
“……多謝。”謝塵吾接了過去,聲音很低,顧於眠瞧着他那别扭模樣彎了眼,差些笑出聲來。
江念與恰這時走了過來,他将先前出發時帶着的四方燈拎在了手中,那燈不生煙,其中紅焰卻左右搖擺,微光黯淡。
“不如熄了。”謝塵吾瞥着那燈,語聲冷淡,卻又自然地走到夜風來處,擋住了将燭焰吹得亂晃的風,“好生吉利。”
江念與像是沒聽見他說話,自顧自将燈放下,替顧於眠整理起衣裳,他的嗓音清冷卻又帶着些許埋怨:“怎才一會不見,你便落拓得似到外頭奔波回來……”
“許是因為同我打了一架罷……”嚴卿序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林中邪祟頗多,我聽見顧公子的聲響便誤作邪祟了,是我的錯。”
江念與見嚴卿序這會沒說幾句話,卻句句在賠罪道歉,搖了搖頭:“方才我已探尋過,這林中被人下了鬼陣,尋不到陣眼恐怕難解。”江念與停了停才繼續說下去,“四地鮮有會如此邪術之人,此事恐怕不簡單……”
“嘻嘻——”
又聽得幾聲怪異的嬉笑聲,那聲似遠似近,約莫是自那二大殿傳來的。四人皆心照不宣地貼在牆邊,小心穿過月洞門往背靠山崖的最後一個大殿走去。
一路上,四人行得緩慢,一隻手扶着朱牆摸索向前,一隻手放在腰間劍上,都在濃霧中仔細聽着前方動靜。
穿過最後一道門,二殿前庭已然在眼前鋪開。隻見那荒殿邊的畫拱承雲已然褪色,吵人的蟲呓在庭中萦繞,自空闊的院中攀出的枯藤上開着血色的花,像極忘川邊的彼岸花,在夜風中顫悠悠抖着。
古寺青燈之地,碎裂的大佛像孤立殿中,那佛面苦,像是在哭,肅容被深深裂痕給割成幾半。參天古木立于院中央,遮掩住大殿中佛的苦相。那樹上本挂着無數褪了色的紅紙條,而今已如落紅滿地。
“哐當——哐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