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頭看過去時,對方正密切注視着面前新兵的手臂,認真又嚴謹地将試劑慢速推進對方的靜脈之中。等到拔出針頭後,他才不自覺地輕呼出口氣,拿起棉球的同時開口答話:“但是在第一天執行B組工作時你就已經在狀态上了。”
她頓了下,沒有應聲,借由手指翻閱紙質材料的細碎聲響填補耳邊的空白。
“過去兩年,”他徐徐開口,“項目組裡雖然有涉及到調配藥物的工作,但真正進行人體靜脈注射的次數卻并不算多。針頭對向活物的實驗裡,有70%的情況對方都是魔獸。”
“或者怪物。”
當注射器對向的不再是解剖台上被賦予編号任人宰割的樣本H0XXX号,而是活生生的并且需要他們保障其生命安全的人類時,再老道的注射女工也會感受到一絲緊張吧?
艾利歐姆沒再按鈴叫人了。他站起身來,在新兵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抱起桌面上堆疊的材料。按照正常工序,等注射過J試劑的新兵到達一定數量後,他們應該要去往後面的休息室,登記注射者的身體狀态,而後根據具體數據篩選出排異反應更明顯的失敗品,把剩下的人送往C組研究員的手裡。
不是每個人都能和Jenova細胞完美融合,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拿到成為特種兵的入場券。那些排異反應顯著的新兵會被怎麼處理,這些事情還不是目前他們要關心的。
昏暗的陰影也随着他起身的動作罩了下來,陰悒如怪石潭中張牙舞爪的幽影。他所在的位置恰好正對着照明燈,擋住大半光線,而她恰好在他說話的時候推進到注射環節,黑暗遮蔽光線的同時,針頭準确紮進血管,她默不作聲地推進針管裡的溶液。
“試劑存量快消耗完了。”她說。氣氛也詭異地靜默片刻。
側身讓最後一名新兵離開後,她才轉身緩緩對上艾利歐姆的視線。
那雙煙紫色的眼眸裡飽含着令人反感的探索欲,無聲中探察與抵擋的交彙似是要凝成實體,在言語之間來回,一者化為鋒利尖銳的手術刀,不斷在實驗體的身上剖開深可見骨的瘡疤,直至挖掘到令人滿意的成果方休止。
“好奇心太旺盛不是什麼好事。”她警告,甚至撂話之後她都可笑地感覺到自己的話語中有着多餘的好心,“尤其是在神羅這種地方,多一絲探索的欲望說不定就能讓你死無全屍。”
“是嗎?我不這麼認為。”艾利歐姆笑着回道,可他的眼底分明并沒有什麼笑意,如晶石般的眼睛裡映照出和她眼眸中一緻的淡漠,分不清那是誰的情緒,“一名科研人員,最需要的就是豐沛的好奇心、強盛的探索欲和無窮的創意。”
“低層執行人員并不需要這些品質。遵循領導安排的就夠了。”她沒什麼感情地回道。
“那可不一定。”他勾起一邊嘴角,微微歪頭,“進入到核心團隊後,和以前的研究員應該算是有雲泥之别了吧?至少應該多幾分自主權利。”
她哂笑:“寶條可不需要任何研究員有屬于自己的多餘的想法,在他手下,遵從指令就是第一要務。核心研究員隻不過是高級點的狗。傲慢的科學家容不得有丁點忤逆。”
“你以前可說不出這種話來。”艾利歐姆驚訝地挑起眉,“不過我有個疑問。”
“執行和管理到底是怎麼定義的?”
她轉頭看向接種台。成排的試劑靜靜躺在冷寂的空氣裡,相比于第一天高壘起來的管架,此刻桌面上的物品堪稱寥落。
Jenova試劑仍在散發着詭麗惑人的色彩,顯微鏡下異常活躍的細胞不知道侵吞了多少人的生命。
高台的建立與傾塌,皆由流動在血管中的冠狀物操控。
腳下所在的這座實驗室,以及木已成舟的團隊架構,從建立、改組、到穩定,每個隐于幕後的人影顱頂,都高懸着難見真容的異生物之手,以及色彩毒豔的熒綠藥劑。
她沒有作聲,艾利歐姆也循着她的目光歪頭睨去。前些日子寶條其實也過來巡視過,本意是走個流程,但看到消耗速度極快的J試劑時他也吃了一驚,不久又讓手下的研究員送了一些新的過來。可數量怎麼說都不能算多。
艾利歐姆突然退後一步,聳聳肩道:“不過試劑看起來确實不太夠了。”
“看來天天加班的日子也快要結束了。”他說。
“那可未必。”
特種兵征募工作完全結束的那天晚上,寶條在67層給他們開了個短會。
而核心内容就在于:并不是所有研究員最後都能留下來的。
協助征募工作,既是上手了解日後大概的項目方向,又是一次轉崗篩選。寶條需要下屬,卻不需要太多能力不足的人影響他的實驗進度,挑選出來的8個人裡,最後隻能有4個人進入團隊核心。
而被篩掉的人,因為已經知道了神羅絕密的情報,即使不能繼續為研究做出關鍵性付出,也不被允許離開科學部門一步。
從生到死,他們都要被長度有限的鎖鍊限制死在神羅的方寸一隅内,而後再如折翼的雀鳥,從拎着手術刀和懷抱硬闆文件夾的研究員,變成身穿緊密防護服,手裡抓着剪鉗麻袋,時常要沾染一身血迹,做第一個進入危險樣本區域,也是最後一個離開危險樣本區域的人。
在寶條的實驗室裡,死去的研究員和後勤工的數量一樣多。而被篩出的研究員因為接觸過部分機密,也相對了解樣本身上危險和脆弱的地方,所以執行後勤工作時會更加謹慎小心。雖然這對他們的損耗率沒有任何回旋餘地。
壓榨盡最後一絲價值,直到血液都為此流幹,屍骸再無法動彈,再被舍棄到焚化爐裡。這就是神羅科研人員的最終歸宿。
“接下來的時間裡,你們需要密切關注培養艙裡的戰士體征變化。”宣布完無情的事實後,寶條從人群中點出通過轉崗考核的四人,一邊讓他們跟上,一邊吩咐道。
她和艾利歐姆皆在此列,剩下的兩名研究員分别為一男一女,表情緊張忐忑。
培養艙被安置在鑼牟的最底層。他們走在68層懸空的鋼鐵棧道上,從高處往下俯瞰,密密麻麻的蛋殼狀艙體就像剛被分泌出來的蟲卵一樣,艙體表面上的透明窗口折射出魔晄幽熒的綠光,恍如撥開蟲卵細胞壁後滲透出來的粘膩組織液,窗口表面還帶着低溫凝結出的細密水汽。
成百上千個裝有人與非人的卵殼被緊密排列在鑼牟底部,人之渺小立于此間難免不寒而栗。就像誤入毒蟲巢穴的旅人,等到發覺不對勁時已經逃離不了。
“人類注射J試劑後,一般會在三到七天後醒來,浸泡魔晄隻會提前蘇醒的時間,而不會延後。”寶條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慢悠悠地說道。
察覺到謂語的不對勁,艾利歐姆倏然擡頭,清淩的視線掃向寶條的背影,靜默片刻,若有所思。而後他看向她。
“七天之後,收拾行李。把那些醒來的特種兵送出去後,你們跟我去另一個地方。”
手指微微一動,她不動聲色地擡起眼。寶條的身影完全隐在照明燈光線的死角,白衣黑發、微微佝偻的背影和黑暗幾乎完全融為一體,似乎感覺到她的目光,寶條側過頭,反光的鏡片完全遮擋住他的視線,頭皮發麻的感覺在眨眼的瞬息裡驟然如電流般竄過她全身。她看到寶條勾起嘴角,那是很誇張扭曲的弧度。
“那那些七天後沒醒來的戰士該怎麼辦?”同行人裡那位男性研究員問道。
“沒醒來的,”寶條的語氣飄渺,像是從雲端高處、或是幽冥深處傳來,“也不用再醒來了。”
鑼牟内部的光線猛然一閃,世界短暫陷入一片黑暗。身形輕晃,在她抓上欄杆撐穩身體的同時,一隻手不期然地用力握住她手肘内側。
昏暗的人間煉獄裡,隻有培養艙體内的魔晄在幽幽發亮。
供電恢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