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睡醒的時候她還有些恍惚,但内心卻甯靜得不可思議。
昨晚後來薩菲羅斯還在那廢棄車站裡和她斷斷續續地聊了許多,比如在當年列車站爆炸案那件事裡,他是如何抓捕潛入米德加的五台士兵的,後來幽靈是如何出現的,車站又是如何徹底廢棄的,而所謂的“英雄”,又是如何踩着爆炸案裡喪生的市民,被神羅捧至神壇上的。
提到“英雄”的時候,他的語氣裡有着不加掩飾的嘲諷。
那隻是神羅包裝出來的商品。
月至中天,即使是繁華熱鬧的Loveless大道大抵也已阒若無人,見時間漸晚,薩菲羅斯說要送她回去。而她走到車門的位置,隻身迎着朔朔寒風,轉頭問他:要去我以前待過的地方看看嗎?
她總是把自己的過去捂得死緊。既是想将後來外表光鮮的自己和過去做一個完全的切割,來宣告她早已不是那個任人魚肉的達索琳,又是因為早已滲入靈魂的怨憤和癫狂讓她無法真正從舊日的陰影裡走出來。
愈是在意,就愈是敏感,愈要隐瞞。
不堪的過去構成一個同樣不堪的她。如今将那些沉疴痼疾說出來後,身體和魂魄都仿似輕了一半,好像世間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好在意的了。
開個玩笑。還是有在意的事情的。
隐憂被埋在不易察覺之處,從廢棄車站走出去,就是第七區貧民窟。
“我是在這裡出生的。”
她循着記憶裡的小路歪歪扭扭地拐進巷子裡,身後不到兩步的距離綴着一個薩菲羅斯。淚迹已幹,風吹過來有些寒涼,面上不時有一些宛如針紮的刺痛。她回頭看向薩菲羅斯,貧民窟逼仄的道路裡,鑽進一個196cm的特種兵似乎有點艱難,空間一下變得緊促起來。
發覺她關切的目光,薩菲羅斯笑了一下,緩慢走到她身側站定:“我并不是沒來過這裡。”
星辰的顔色已然略顯黯淡,月光也被濃雲遮掩,夜晚一點半的貧民窟中,大多數人已經安眠。狹窄的巷道裡,隻有一兩戶人家還亮着零星的燈光,微弱的橘色從破舊的窗戶裡隐隐約約透出來,連一米的距離都不能完全照亮。
她站在一面坍塌了一半的牆壁前面,朝着對面燈火未熄的房屋揚了揚下巴。
“你的家?”薩菲羅斯挨着她的肩膀站着,雙手環胸,視線如夜風穿梭在街巷間一樣,準确無誤地穿透過幽黑夜色,定格在那殘破的窗棂處。
細微的嬰兒哭聲在裡面響起,随後是夾雜不耐卻又不得不溫聲低哄的蒼老聲音。同一個房屋内,其他幾個房間早已關燈,隻偶爾傳出綿長的鼾聲。
“早就不是了。”她應聲道。
“你要去打個招呼嗎?”
“不了。”她垂下眼,“他們也認不出我。”
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我後來其實回來過。”
薩菲羅斯微轉過頭,看向她。
她的臉上并沒有他所預想的悲傷或者憤恨,是很平靜的神色,頗有一絲萬物看盡後的淡然,冷冷清清,無悲無喜。
發覺他的視線,達索琳也擡睑看他,一絲晦澀的情緒從她眼中劃過,仿佛微風吹皺水面,掀起漣漪一般。但那絲複雜很快就被抹平了,轉為很淡的笑意:“我其實從沒想過我會這麼平靜地和其他人,和任何一個人談起這些。”哪怕是你。
“那是我剛進神羅實習的第一個月,某個空閑的周末。我來下層區域搜羅有趣的小玩意,不經意間走進了第八區。那時候我其實已經很久沒想起過我的家、也沒關注過我的家人了,看着和印象中相差無幾的街景,我朝記憶深處的方向走了過去。”
“遇到家人對我來說其實十分突然,那時候我心裡可能還對他們抱有什麼希望,所以在我媽媽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沒有走開。”
“……我之前說過,11歲以後我算是神羅養大的,入職第一個月的薪資還沒發,所以那時候我也沒什麼錢。沒錢給自己買什麼漂亮的新衣服,自然而然,當時我也是穿着神羅科學部門的工作服來的。”
“媽媽看着我的目光很亮,亮得就像燦爛的太陽一樣,熱情的焰火和其下湧動的光芒幾乎要将我吞噬,我張了張口,想要叫她媽媽,可是常年沒和家人接觸過的生疏,讓我始終開不了口。我還沒說話,她先開口了,用着比我記憶裡還要激動百倍的聲音:‘是神羅的大人物嗎?小姐,您來這裡是有什麼事?我聽說神羅最近在招募自願應征的實驗體,我們家裡還有兩個女孩,您看有沒有我能幫上您的……’”
“說這話的時候,她還很明顯地搓撚手指,拇指與食指的摩挲,那是很明顯的肢體語言。”
而後她恍然驚覺,原來面前朝她走過來的不是暖和的太陽,而是披着誘哄的外衣,足以把她殘破的靈魂再度蝕盡的毒焰。
那時她能夠很清晰地感受到血液一寸寸涼透是怎樣的體驗,她相信她的目光也從最初的暗含期盼變化成涼薄如冰的程度。
已有白發的婦人見她雙唇抿直成一條線,面容冷淡如冰,還畏懼地往後退了半步,估計還在心底估量是否打擾到突然出現在貧民窟的研究員。
但沒等母親離開,她就兀地挑唇,露出一抹和毒蠍一樣豔麗的笑容。右手開始慢條斯理地整理左手的衣袖,将長長的白大褂袖口折上兩折,語氣入耳是陌生又熟悉的諷然:“您的消息很靈通,可女性實驗體我們并不缺,倒是男性的,還有空餘的名額呢。”
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不懷好意的目光掠過中年婦人,落到後方有着淺綠頭發的男孩身上,那孩子懶散地坐在屋檐下,翹着二郎腿,見她看來,還故作出兇狠瞪視的神情。
婦人神情驟然變得煞白,血色褪盡,她不着痕迹地擋在自己孩子身前,試圖遮擋眼前人不算純善的目光。
“……那是我們家的獨苗,您别打他的主意。”
那一瞬間,她隻覺得無趣極了。
貧民窟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堆積着淺淺幾灘污水,水面如鏡,視線餘光掃過鏡面上和他們發色相近的自己,白發婦人卻隻把關注點放在“神羅”之上,甚至沒有去想相近的發色背後是不是有什麼秘而不宣的原因。
“你會感到厭惡嗎?”她對着薩菲羅斯問道。
“厭惡什麼?”
“我拿我弟弟的生命,來恐吓我的母親。”她說,末了又補充一句,“我真的會這麼做。”
也确實這麼做過。
薩菲羅斯沒有應答,代替他答複的同樣是肢體語言。輕柔的力道隔着一層皮革手套徐徐落到她發絲上,他摸了下她的頭,轉而問起另一個問題。
“我在你的工卡上看到過。”他說,“其他所有人的姓名一行,都是名字加姓。但你的工卡上隻有名字,沒有姓氏。”
“為什麼?”
依然是11歲的那個夜晚,殘風裹挾意識,穿過錯綜複雜的貧民窟線路,将她從第八區帶到第六區。
刺眼的白色光線從神羅士兵的頭盔上散發出來,照亮混濛的室内,她的最後一任主人被塔克斯押走後,留着黑色長發、氣質古雅的男人頓了頓,朝縮在角落裡的她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
“達索琳。”那個人先是喊了她的名,而後是她的姓,于是她知道過去十一年的鹹酸苦辣已經濃縮成幾張單薄的紙頁,被面前的這個人、被面前的這群人翻爛。
生命就是輕飄飄的幾張紙,在絕對的強權面前,可以随便讓人改寫。
可縱使已經調查清楚她的過去,塔克斯的曾依然很禮貌地問了一句:“你家在哪裡,我們可以派人送你回去。”
擺在面前的是一筆很明晰的交易。
在尋找塔克斯求助的時候,看遍人間黑暗的她早就清楚,神羅并不是會為人伸張正義的組織,它隻在意自己的利益。8歲的她對這些還看不清楚,11歲的她早已不抱期待。
塔克斯乃至神羅在意的真的是她給的那些不足憑信的證據嗎?他們不在意的。
真正讓他們出手的是她附加在那單文孤證之後的,地下資金鍊情報。
而這是作為交易的獎勵,說交易也是擡高,換言之也可以說是那個資本帝國漫不經心從指隙裡随意播撒下來的一點“恩賜”。
她将野心和鋒芒仔仔細細謹而又慎當作一股繩,捏緊、捆牢、讓其不易逸散,而後露出一個乖巧溫順的笑容。
這個笑容她朝着鏡子練習過無數次,絕對的可憐,也是絕對服從的低位者之态。
“抱歉,我沒有家,我是……孤兒。”适時的顫抖可以讓嗓音看起來更為柔弱,“謝謝你們救下我,我想為神羅報恩,以後為神羅工作,可以嗎?”
空氣中有刺耳的笑聲,不知是誰流露出了明晃晃的譏诮,但這都不是問題。
曾看她的目光仿佛能透過雙眼,把她真實的模樣所看盡,但這也沒什麼所謂。
在曾問出前面那句話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她手裡的籌碼隻有先前交給塔克斯的東西,曾隻是進行例行的問詢,但無論是她還是塔克斯都很清楚,她的回答到底是什麼都無關緊要,反正神羅隻會給這麼一次機會。
再往後生死由人,各安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