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嫽将自己關在書房一整天。
這裡有許多書,有些是蘇扶楹寫的,有些是蘇扶楹命人買來送過來的,更多的是一些适宜孩童閱讀學習的書籍。這些書除了蘇扶楹和玉生每日念與她聽,還常常借與幼女院的孩子們閱讀。
幼女院是周嫽十四歲那年在蘇扶楹的支持下創辦的。
開始是因為她和玉生、奢雪在外遊玩,偶遇一名賣身葬母的女孩被京中惡霸欺侮,出手相救後便将那女孩帶回了府中。原本隻想将那女孩收作府中侍女,隻是她性子活潑機敏,時常講些鄉野故事逗周嫽開心。
周嫽很喜歡聽這個孩子講家鄉的故事,那是她從未接觸過的世界。初開始隻覺得奇妙非常,後來講得多了,她便從那孩子處得知許多窮苦人家會将生下來的女嬰溺死,或是在孩子小小年紀時就賣給了人牙子。
當時她于心不忍,将此事告知了蘇扶楹。蘇扶楹告訴周嫽這種事在大耀十分常見,耐心安慰了哭泣不止的周嫽後,女人鼓勵地詢問她是否覺得自己有什麼能為她們做的,于是周嫽便在她的引導下想出了幼女院。
便是城中若有棄養的女兒,大可直接送于順安長公主創辦的幼女院。其實周嫽原先是想給予棄養者高于市場價格三倍的銀錢,這樣就會有更多人把女孩送往幼女院教養,而非直接溺死或是賣往泥潭深淵。可後來經蘇扶楹點撥,周嫽又明白過來恐怕如此隻會讓女孩成為買賣的物件,令更多人送出女兒。
世道向來如此,女人總是無足輕重的。無論是那些窮苦的女孩們,還是蘇扶楹與周嫽。
——不,這麼說也不對。畢竟相較于平民百姓,周嫽與蘇扶楹在物質生活上還是要幸福許多的,至少她們不缺吃穿。也正是因為此,蘇扶楹很少抱怨自己因為是個女人而遭受了多少不公,因為她總覺着自己是利益既得者,不配說這些。
蘇扶楹就是一個那麼善良的人。
對于這些道貌岸然的權貴男子而言,蘇扶楹是離經叛道的瘋婆子;對那些窮苦的底層人來說,她又是菩薩心腸的蘇娘娘。
周嫽輕輕撫摸着手下的木闆,上面用木工鑿細細刻畫了一張人臉——那是蘇扶楹的臉。
因為看不見,相較于筆墨紙畫,周嫽更喜愛能夠在自己手下随意變化且能摸得着的木塊。她有一雙巧手,總是能雕刻出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或是将山川草木,豬狗牛羊刻的栩栩如生。
其實最開始周嫽是看不上這些的,包括現在的許多人也覺得她堂堂一個長公主,做這些不入流的東西實在是有失身份。每每這時,蘇扶楹就會直接抄起手邊的東西二話不說砸過去,把那些人吓得屁滾尿流,連連道歉。
想到從前——實際上隻是幾天前的事,周嫽手上動作頓住。
周嫽目不能視,眼前一片漆黑,但她明白,從今往後的每一天,名為恨的滔天火焰會在她心底熊熊燃燒,永不停息。
“玉生。”
“欸,公主。”侍立身側的玉生應聲,同時四指輕輕蓋在周嫽的手腕上,這是為了讓周嫽清晰感知到他的存在。
“蘇扶楹的屍身現在何處?”昨日情況危急,蘇扶楹又是在前天半夜裡上吊自殺的,她根本接觸不到女人的屍體。
玉生将奢雪喚進來,奢雪向周嫽行過禮後,回答:“禀公主,奴婢今日一早便奉您的旨意前去太極殿找王爺,當時王爺正在忙,拖了許久不肯見奴婢。奴婢無法,隻好先去了椒房宮查看,卻聽那裡的丫頭們說蘇娘娘的屍身已被蘇家人領了回去。奴婢聽了便想趕緊回來告訴公主,豈料王爺突然來了椒房宮朝奴婢發了好大一通火,攔着奴婢不讓走,直到天快黑了才肯放行。”
周嫽一顆心随着奢雪慢慢沉下來。
蘇扶楹這個皇後的位置做的并不光彩,是皇帝搶奪臣妻,罔顧禮法弄來的。朝中不少大臣都對這位蘇皇後嗤之以鼻,認為她貪戀權勢,故作清高,否則若真是不願意,何不早早幹淨地去了。
再加上皇帝已然被殺死,周嫽十分擔心蘇扶楹遺身的歸處,若是當真按照皇後的規制下葬了,倒也沒什麼,總歸是無奈之舉。怕就怕在她都已經西去了,卻還有人不放過她,辱沒了她的屍身。
周嫽對蘇家沒甚麼印象,直覺此事定是仁親王自導自演,早些時候吩咐了蘇家來取,後又故意拖着奢雪不讓她得知。畢竟蘇扶楹身世無論多麼坎坷,到底是一國的皇後,她的遺體哪裡是一個臣子家能随便拿去的。
若是蘇家能好好安葬,周嫽自然沒甚麼意見,她很清楚蘇扶楹有多麼厭惡皇家——當然,除了周嫽。可若是蘇家草草了事,周嫽甯願讓蘇扶楹葬在皇陵裡,反正那裡也不會有狗皇帝的屍體了。
“他攔你發什麼火?”周嫽這個二哥脾氣古怪,陰晴不定,十分惹人厭煩。
奢雪有些委屈道:“他說奴婢不好好侍奉公主,竟給公主添亂!”
周嫽呼出一口濁氣,由玉生扶着站起來,走到女人身邊,柔聲安慰:“今日你受苦了,他說的那些渾話你都不必放在心上,我們奢雪有多麼好,我還是很清楚的。”她試探性地摸了摸奢雪的臂膀,“身上好涼,快回屋歇着吧。”
奢雪笑了一下,“奴婢知道的!奴婢眼裡耳裡還有心裡隻有公主殿下一人,隻要不是公主說的話,全部都被奴婢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自然不會為此傷神!”
周嫽被逗笑,“那就好。”
待奢雪離去,玉生扶着周嫽坐在窗邊小榻上,詢問:“這蘇家膽子倒是大,公主,明日可要奴才前去蘇家探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