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達的哭聲隐忍而悲怆,令人聞之斷腸。
碧邏城之戰距今已有二十餘年,期間這些僥幸活下來的顧家軍究竟經曆過什麼、承受過什麼,無人知曉。
甚至,他們也不敢輕易向外人叙說。
今日陡然撕開往事,魏達一個七尺壯漢竟是情難自控。
待他止住哭聲,顧不言才緩緩開口:“前幾年我也差人四處打聽過軍中的幸存者,但收獲甚微。”
魏達用衣袖擦淨淚,穩了穩心神:“我們這些人,既不敢向外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亦不敢向外透露自己的匪賊身份,公子自然是……難以打聽到。”
“你說得有道理。”
顧不言輕舒一口氣:“但既然你叫了我一聲‘公子’,我便不得不向你提一個要求。”
魏達再次伏身跪地:“不說一個要求,公子就是提十個、百個要求,卑職也無條件答應。”
顧不言正色道,“我不管你是匪寇還是水賊,往後行事,切不可傷害無辜,尤其是無差别殺害朝廷官員。”
魏達一字不辯,垂首應“是”。
“你無須一跪再跪,且起來說話。”
魏達又應了聲“是”,從地上起身。
顧不言又問:“宮裡給出的那萬兩白銀,你打算如何處置?”
“公子覺得該如何處置?”
魏達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需不需要還回去?”
“也不是非得要還回去。”
顧不言的眸色變得幽深:“隻是不必急着與他們聯絡,須得拖一延一段時日後再說。”
魏達疑惑:“公子想拖延多久?”
顧不言據實以告:“此次我南行去姑蘇,便是為了查探當年碧邏城之案,偏偏宮中有人意圖阻止,這才有了今日之事,你們須得拖延至我到達姑蘇城為止。”
一聽到顧不言在查碧邏城之案,魏達霎時面露喜色:“公子也在籌謀着給國公爺昭雪麼?”
江潮不屑地瞥了瞥嘴:“公子都查好幾年了,有何大驚小怪的。”
魏達喜意愈盛,搓了搓粗粝的手掌,“國公爺在九泉之下定也能安心。”
随後回到之前的話引:“若公子覺得不必償還那萬兩白銀,卑職便可向宮裡的人虛報,說已取金姑娘性命,如此,他們必然放松警惕,公子也可趁機在此多休養些時日,待傷勢痊愈了再啟程。”
顧不言點頭,“也好。”
又說:“屆時你也與我一道去姑蘇吧。”
魏達雖不明就理,卻欣喜地應了聲“是”。
接下來十日,顧不言都在斧頭幫據點養傷。
十日後傷勢基本痊愈,一行人浩浩蕩蕩啟程。
為避開潛在的兇險,他們從水路改為陸路,又從陸路改水路,如此波折反複,七八日後,終于到達姑蘇城外。
顧不言并不急着進城。
而是吩咐江潮:“先去月亮村落腳。”
旁人皆是一頭霧水,不知這月亮村在哪兒。
那時已過午時,一群人頂着烈日進入了城外的天池山。
跨過天池山後又進入靈岩山。
此時已暮色将至,靈岩山巍峨陡峭一眼望不到頭。
魏達曾四處逃亡,對靈岩山自是有幾分了解,不由得心中忐忑:“公子,世人皆稱這靈岩山中瘴氣彌漫怪獸橫行,附近村民從不敢擅入,咱們……當真要進去麼?”
顧不言彎唇一笑:“傳言而已,信不得。”
說着又瞟了眼金毋意一眼:“你走得動麼?”
金毋意雖已疲累,卻也未到走不動的地步:“大人放心,貧妾無礙。”
旁邊的夢時接過話頭:“顧大人放心,小姐走不動時我自會背着她走。”
顧不言聞言面色微冷。
但礙于人多不便發作,轉身一個人走在了前頭。
礙于人多,夢時自然也不便背着小姐。
一行人跟着顧不言身穿過狹窄的山道,繼而下了一道陡坡,眼前忽地豁然開朗。
他們竟來到了一個巨大的天坑裡。
天坑面積約莫數十公頃。
坑中屋舍連綿雞鴨成群,星星點點的燈火下,娃娃們在追鬧嬉戲,大人們則在忙着收拾屋前晾曬的谷子、衣衫……
入目一片詳和甯靜,恍若置身于世外桃源。
有幾個娃娃發現了顧不言,大喊一聲“公子來啦”,繼而蹬着短腿飛赴過來,恭恭敬敬地施禮:“給公子、姐姐,還有各位哥哥問安。”
見了江潮,又脆生生地喚着“江潮哥哥”。
江潮咧嘴一笑,卸下身上麻袋,将裡頭的撥浪鼓、魯班鎖、陀螺、木馬等一一分發給娃娃們。
娃娃們得了玩具,高興得連連道謝。
一拄着拐杖的老頭兒也發現了顧不言。
急切地圍過來:“公子來啦,太好了,還沒用飯吧,去老朽屋裡用飯吧。”
說着又警惕地瞟了一眼其餘人等,“這幾位是?”
顧不言忙出言解釋:“周伯放心,皆是可信之人。”
周伯咧着沒牙的嘴笑了笑:“如此甚好,甚好,快跟老朽回屋裡用飯吧,老朽養的雞可以宰着吃啦。”
“就你那老家夥的廚藝怎能招待好公子?”
一婆子也急急跑過來,扯着顧不言的衣袖就往自家拉:“公子該去老身屋裡,由老身給公子做頓好吃的。”
婆子半邊臉被燒傷,留下猙獰的疤痕,好在她似生性爽朗,倒也不太在意。
顧不言婉言拒絕:“李婆,周伯,你們先别忙,用飯的事待會兒再說。”
李婆和周伯那容他待會兒再說。
兩人一人扯他一邊袖子,竟當衆掙搶起來。
那動靜可不小,驚動了坑中其他人。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又是問候聲,又是掙搶聲,一時好不熱鬧。
江潮幫着解勸,總算讓吵嚷聲平息下來。
顧不言向來面色冷傲,今日面對這些人竟是和顔悅色,“我們這次來得突然,人也多,就不在各位家中用飯了,直接在村中的公廚用飯吧。”
接着他又喚了聲“袁國文”。
叫袁國文的後生立馬站出來:“公子請吩咐。”
“你将所有人帶到村中堂屋集合,我有話要交代。”
袁國文應了聲“是”,立馬領着衆人去了堂屋。
不過片刻,顧不言一行人也進了堂屋。
屋中雖簡陋,卻也燭火通明窗明幾淨。
村民人數衆多,有些隻能站在屋外。
金毋意細細打量了幾眼,發現村民中老弱婦孺居多,且多有傷殘,有些是瘸了腿,有些是瞎了眼,唯有娃娃們個個身體健全。
其中還可見四五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
她一時不知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