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言見人已到齊,這便開口:“今日我想給你們介紹一人。”
他說着拉過一旁的魏達:“此人名叫李辰,化名魏達,曾是顧家軍中的校尉,往後,他也便是我們月亮村的一員,大家歡迎。”
一衆人等皆拍掌歡迎。
魏達滿臉疑惑,甚至有些反應不及,“公子,這……”
顧不言出言解釋:“月亮村中所有居民,皆是當年顧家軍的遺孀、家眷。”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沉重,“十萬顧家軍的家眷,我耗時多年不過才尋到了這些,往後還會繼續尋找。”
魏達一聽是顧家軍家眷,瞬間紅了眼眶。
顧不言又沉聲喚出幾個名字:“李偉、應餘生、張慶、顧達山、嶽君義,出列。”
五名中年男子齊齊出列。
搖曳的燭火下,他們面色滄桑兩鬓斑白,早已不複當年模樣。
其中一個甚至還缺了條胳膊。
但他們神色堅毅目光笃定,眉宇間仍激蕩着某種不熄的鬥志。
顧不言看向魏達:“他們,都是你當年的同袍。”
“同袍”二字,诠釋的是軍魂、是熱血。
是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的信任,是情同手足出生入死的情誼。
顧家軍衆多,魏達并不認識他們幾人。
但在對視的瞬間,他們似乎又很快地認出了彼此。
那一瞬間,他們仿佛又回到了碧邏城。
回到了那場無望而殘酷的戰争裡。
彌漫的銷煙、迸射的鮮血,以及被撕裂的軍旗。
一眼望不到頭的屍骸裡,他們的将軍和他們的兄弟永遠沉睡。
他們爬過累累白骨僥幸活到了今天。
但那抹“僥幸”裡,又藏着多少無從言說的心酸!
魏達眼含熱淚,朝着衆家眷彎下腰身,深深鞠了一躬,随後緩緩走向那五人。
待行至近前,他朝他們伸出手臂。
他們也同時向他伸出了手臂。
幾人緊握成一圈,同聲齊呼:“露是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那呼聲氣勢磅礴,聲震屋宇。
猶如當年在碧邏城的軍帳前,顧辰安身着甲衣振臂高呼:“兒郎們,露是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驅退南蠻,早日還家。”
衆人也擊鼓齊呼:“露是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驅退南蠻,早日還家。”
國公爺的呼聲猶在耳畔,同袍們的音容恍若眼前。
幾人喊着喊着便聲音哽咽,最後竟嗚嗚哭起來。
圍觀村民也不禁暗暗抹淚。
顧不言更是心頭酸澀,一時無言。
李婆不忍大家沉溺悲傷,出言提醒:“公子,公廚已備好了菜肴,您還是領着幾位友人去用飯吧?”
顧不言點了點頭,勸散衆人後便領着幾人去了公廚。
用完晚膳已是戌時。
金毋意剛走出公廚大門,等在門外的顧不言立即喚住她,“随我去外頭走走吧?”
她知他心緒不佳,乖乖應了聲“是”。
二人沿着公廚前的小徑往天坑深處行去。
月色皎潔,将他們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
他們身後是夢時悠長的目光,那目光一直追着他們,直至他們拐過小徑消失在一道岩壁後。
岩壁後是一片空曠的草坪。
哪怕在茫茫夜色裡,草坪仍是蒼翠欲滴。
二人走得不緊不慢。
金毋意問:“大人現在……一定很想念國公爺吧?”
他輕笑,繼而搖頭:“我從未見過他,又怎會想念他?”
她不解:“那大人為何郁郁不展?”
“我隻是覺得遺憾。”
“大人遺憾什麼?”
“遺憾他不能活得更久一些。”
顧不言仰頭看月,吐出一口濁氣:“倘若他能活得更久一些,我的命運,以及這些村民的命運,或許都會不一樣吧?”
霜色月光下,他清俊的面容如覆寒冰。
顯得無奈,更顯得孤獨。
金毋意試探問:“那些村民又未上過戰場,為何……有那麼多病殘?”
顧不言蓦地止住步子。
駐立片刻後才沉聲開口:“二十年前的碧邏城之敗,就如同一座大山,不僅壓垮了顧家,更是壓垮了每一名顧家軍的家眷,十萬英魂,身後便是十萬個家庭。”
金毋意也止住步子,看着他。
他娓娓道來,“那個周伯,他的兒子戰死沙場後,他便淪為‘敗軍’之父,被鄰居活生生打斷了一條腿。”
“還有李婆,她本來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戰死沙場後,他們全家也淪為‘敗軍’家眷,有人半夜在他們家放了一把火,結果一家人全被燒死,幸好她睡在偏屋才僥幸撿回一條命。”
“還有顧家軍幸存者張慶,他那條胳膊并非斷在沙場,而是斷在鄉鄰的斧子之下。”
……
他說:“金毋意,你從來不知道群體的惡有多可怕。”
他說:“無論多麼艱難,無論遇到多大阻力,我都必須要查清碧邏城之案,必須要給父親昭雪,這并非因一己之怨、一家之仇,這事關十萬顧家軍的清白,事關十萬個家庭的安危冷暖,事關周國的公平公正,我不能讓這些村民一輩子躲在月亮村,不能讓村裡的孩子一輩子走不出靈岩山,他們應該像山外所有孩子一樣自由地上私塾、參加科考,搏出一番屬于自己的天地,這才是他們應該擁有的生活。”
這個男人在月色下長身而立。
并平靜地述說着自己的想法。
說完後他再次仰頭看月,重重地舒出一口氣。
金毋意看着他,莫名覺得喉頭哽咽。
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他的冷酷與狠厲。
突然理解了他為何執意要坐上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
那是他的手段,亦是他身負的責任。
她輕喚了一聲:“大人?”
他垂眸看她,頓住:“你怎麼哭了?”
月光下,淚水在她臉上劃出兩條亮閃閃的溝壑。
她說:“我想挨着大人。”
她說完上前兩步,與他肩并肩站在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