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年印象裡的時成玉,似乎永遠是那個全村最洋氣脾氣最甯的老頭。
會在時年放學前一個晴好的下午,提上兩個小馬紮,帶着墨鏡坐在坡上放羊。
等着圓滾滾的時年放學朝他跑來,聽他講經年許久的老黃曆,一身戎裝,意氣風發。
會在時年午睡正香的時候,告訴來叫她的時瑞,時年上學去了。
等臨到上課時間才叫醒時年,看她慌得亂轉,背上小書包朝學校狂奔,隻為讓貪睡的人多睡上一會。
會在時年突然有天推門進到他的小院子時,平靜的聽時年垂着頭有些支吾的說,她打算辍學,要用小三輪把書本被褥拉回家。
等給時年安頓好車又拉住車問時年,要不再想想,還是讀書好。
他似乎總是心境通達,堅定信念,體魄康健。
奶奶是小小年紀就嫁到時家來,一輩子吃苦受累,勤儉唠叨。
他們都在時年忽略的時間長河中,被時間帶走了。
時年不敢讓自己多想,時成玉不來和時旺同住的原因,是氣莊麗霞沒盡到教養義務。
隻腦海裡零星泛起的斑駁回憶,已經足夠讓時年悔痛到窒息。
時年隔着朦胧的淚眼看自己擦好的小三輪,擦完站遠點看了看,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片。
保存,鎖屏,時年突然想起自己大學裡在圖書館看到的《莊子·内篇》。
裡面有一句,“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
“生死關乎己身,我還能像先輩一樣通達,隻當做日升月落看待嗎?”
時年覺得,自己做不到。
可她必須做到。
時年知道明天一早,不遠處的莊家寨,還有更艱難的紛争需要面對。
時年開門進了西屋,開燈。
入眼是電視,空調,八仙桌,實木床,老藤椅……新舊交織。
屋裡剛被打掃過,清水洗刷完,顯得老物件也一并泛着光。
時年簡單洗漱完,合衣躺了一夜。
她突然不敢睡。
這個房間裡的一切都在放大她的脆弱,像是成千上百隻手要拉她進入回憶。
她想給葉離發個消息,想告訴她突然的噩耗,猶豫幾次,還是鎖屏關了手機。
天蒙蒙亮,不知道誰家的大公雞站在院牆外打鳴,拉回時年一整晚僵直的思緒。
“年年,醒了嗎?”
時旺敲了兩下門,就聽到時年翻身下床,利落應聲。
“我醒了,爸。”
貪睡的幼崽一叫就起,時旺有些意外。
不過随即看到房間裡八仙桌旁收起的兩張照片,大概猜到了時年一夜沒睡。
“爸,有事?”
時旺這才回神,皺着眉回答,“嗯。等會開車去你姥姥家。你收拾下,準備吃早飯。”
“好。”
時旺有些廚藝,隻是早些年在單位吃,不怎麼回家做飯。
父女倆簡單吃過,驅車到了莊家寨,一路無話。
時年看着沿途廣袤的白雪覆蓋鄉野,又把視線收回向前看。
路上的積雪已經被壓成渾濁的髒水,路邊偶爾有幾道彎曲的車轍,時年卻看得出神。
昨晚的路沒走錯,可這一路上的哪道車轍是昨晚爺爺留下的?
還是說……這些都不是。
像昨夜裡家門口的平坦一樣,沒有任何痕迹。
時年在時旺拉起手刹時回過神來,看了看四周,原來已經到了。
還沒下車,心底的沉重已經壓得時年喘不上氣。
眼底有熱氣上湧,瞬息間烘的雙眼通紅,淚花直冒。
正對時年的,正好是氣派寬大的靈堂。
宗親分坐兩旁,正中間是一張彩色的遺照。
照片裡,定格着樸實慈祥的莊文順,兩鬓花白的頭發,深藍色的中山裝。
“下車吧,你……要不去你大舅家跟你姐一起?”
這點似乎不用時旺擔心,他的車剛進莊家寨,等在村口接人的時年表哥莊俊豪已經随後跟上。
“……沒事。”
時年簡單回了句,開門下車,見到雙眼同樣通紅的表哥。
莊俊豪初初長成男子漢,很有種哥哥疼妹妹的自覺。
“昨晚到的?怎麼不說一聲,你舅讓我等着開車接你,一夜沒等到你電話。”
說起昨晚,時年心裡的沉重又添幾分。
點點頭,“嗯,昨晚司機人好,送到家門口才走的。”
莊俊豪卻不放心,“大半夜的,你一個姑娘家,還是小心點。”
時年再次點頭,心情好了一絲。
随後,耳邊傳來一句久違的嘹亮!
“小兔崽子!你還真敢回來!”
“我跟你說,有本事你就别回來,既然回來了你就給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