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魏危這一頓搞下來,陸臨淵眼神清澈不少。
陸臨淵起來之後歎了一口氣,與魏危說外面夜風涼,不如進屋詳談。
魏危也不客氣,跟着他直接進了卧房。
陸臨淵無言了一會:“正屋是待客的地方。”
魏危:“我也不是什麼正經客人,随意就好。”
陸臨淵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心想他是進來換衣服的。
他沉吟,還想要掙紮一下:“我總還是要點清白的。”
魏危奇了:“儒宗孔聖說過男女共處一室就沒了清白麼?”
陸臨淵想,孔聖還沒說過男女脫了衣服共處一室就沒了清白的,他老人家大約也沒想過後人會這樣。
陸臨淵靜了靜,隻好妥協又披了一件鴉青銀線鶴氅。
雖說過了清明,但山上的寒意仍不可小觑。陸臨淵先前泡了冷水澡,又與魏危在寒風中打了三個回合,此刻身上冷冰冰的。
他點起燈,從暖水壺裡倒了些熱茶,切了生姜末一沖,又點了炭火,屋子裡總算有了些熱氣。
魏危抱刀,坐在椅子上等他。
整個四合院子端肅井然,大大小小起碼有二十多個房間,但真正被陸臨淵常用的卻沒幾個,就連整個卧房也并不富麗堂皇。
魏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房内很簡約,門旁是紅木和合窗,龜背錦窗棂格透着月色。
屋内分出兩進,外頭是木桌與幾架多寶格,右邊是整面牆的書櫥,裡頭是一張月洞床,以落地明罩分開。
用的器物清貴不華麗,隻令人覺得沉穩,很是符合儒宗弟子的身份。
魏危想,這地方不錯。紅木和合窗寬敞,藏不住人影,若是外頭的人攻進來,可以從床頭棂格撞出去。
陸臨淵拿起姜茶盞,那辛辣的味道就算隔着一個屋子魏危也嗅得出來。
但陸臨淵仿佛沒有味覺一樣,面不改色喝下。
魏危覺得差不多了,就擡了擡下巴開口問道:“為何不願意和我認真打?我來儒宗,隻是來找你切磋的。”
陸臨淵拎起茶壺,為她倒了一杯白水:“實在抱歉,我這人有個毛病。”
魏危洗耳恭聽,以為陸臨淵要說出什麼功法破綻,積年沉疴之類,卻隻聽見陸臨淵微微歎息。
“隻要死不了,我就不想動彈。”
魏危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魏危:“什麼意思?”
陸臨淵微微笑着:“因為你不想殺我,所以我就沒有必要與你生死相搏鬥。”
魏危冷不丁開口:“如果我想殺你呢?”
陸臨淵挑眉:“你殺我,我就會死啊。”
魏危:“……”
魏危本來覺得這些年她一心想要當天下第一是練武練傻了,沒想到強中自有強中手。
她摸上桌子的杯子,喝了一口水,還是溫熱的。
陸臨淵單手晃了晃杯中的姜茶,聲音淡淡:“我不知道百越是什麼樣子,但巫祝大人有沒有讨厭的東西或是事情?”
“有人數年如一日的讓你做一件事,就算是本身并不讨厭,也很難對它生出喜歡的情緒來。”
魏危看着他,語氣平平:“所以你讨厭練武?”
陸臨淵“啊”了一聲,眨了一下眼睛:“我說得這麼明顯。”
魏危眯起眼睛:“你這麼讨厭練武,偏偏是個練武的奇才。我敢說你們中原加上我們百越,沒有人比你根骨更好,你這種人就算三歲撿起一根樹枝,十八歲也能成為大俠。”
陸臨淵這次是真的笑了:“承蒙巫祝的誇獎,可惜我這天賦沒法給别人。”
儒宗說勤能補拙,但對真正攀爬到頂峰的人來說,才知道天賦這兩字有多重要。
江湖中,一個人若在少年時不能在江湖上排上名号,那這一輩子的武學造詣也就到頭了。
魏危有些不甘心:“真沒辦法努力一下?我隻是想切磋一下,一下而已!”
陸臨淵背靠在太師椅上,眼皮都沒掀起來:“努力不了,就如巫祝大人一心想做天下第一,我也一心隻想在儒宗混吃等死。”
陸臨淵是魏危遇見的頭一個能與她打成平手的人,但這人居然放着天賞賜吃飯的武學天賦當做玩物,說出“想一輩子在儒宗混吃等死”這種話來。
魏危簡直匪夷所思。
魏危盯着陸臨淵,陸臨淵一雙桃花眼也看着她。
“罷了。”
魏危神色凝重,從懷中掏出另一個帖子。
陸臨淵見此緩緩坐直了。
魏危與他第一次見面就拿出兩年前一封早就遺忘的戰帖逼他切磋,陸臨淵想,這總不能還有第二封?
魏危道:“借支筆。”
陸臨淵頓了頓,把筆沾了墨遞給他。
隻見魏危蹙眉,表情不是很樂意似的,在帖子上寫下了三個字。
——陸臨淵。
陸臨淵見魏危在寫什麼,就好奇轉過去看,等看清帖子上的字,不由低低笑出來。
“這是什麼,閻王帖麼?”
帖子上寫了十來個名字,是按照江湖排行榜來的。
江湖上每五年就會在揚州舉辦一場演武大會,召集天下豪傑互相切磋,一決高下。每此排行榜都會更新,隻是儒宗向來與世無争,弟子從不參加江湖排行,故而陸臨淵的名字是在帖子上最後一個。
本來陸臨淵這個名字已經被劃去了,但是剛剛魏危又再把他加上。
看來是魏危來之前自信滿滿,覺得自己肯定能打敗陸臨淵才提前劃掉的。
魏危把帖子一合,面無表情:“我本來想來青城打敗你之後,下一站就去揚州找這個中原第十。”
但是沒想到第一步就失敗了。
“……”
帖子被魏危放在桌上,陸臨淵看着桌上那封閻王帖,伸手拿起,輕輕翻開,一掃上邊名姓。
祯朝國都開陽如今風靡楚派侬麗纖長的字體,青城則推崇趙派的寬綽典雅。
魏危的字和這兩派都沒什麼關系——簡而言之就是一眼能讓人看出來寫的是什麼。
字如其人,魏危的字幹淨、利落,就和她的霜雪刀一樣。
“其實也不必找别人。”
陸臨淵食指在魏危剛剛摁過的地方輕輕蹭了一下,狀似無意地丢開帖子,說起這話來也是淡淡的,一點也不猖狂。
魏危不由得看向他。
陸臨淵眸中似有星點閃爍,溫和如玉的皮下流露出一點張狂的恣意:“你赢了我,就是赢了整個中原了。”
“……”
房中一靜。
很難想象一向以仁義寬和面世的儒宗弟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通常這樣過剛易折的言語,于武學來說不是一件好事,總有一天會觸到黴頭,于人虧損。
魏危撫摸刀柄的動作頓了頓,看着他眯起眼睛:“我不信。”
魏危:“有人告訴我,你們中原人最會騙人。”
陸臨淵的神色仿佛雲霧遮蔽的高山,隻能遠望卻看不見實處。
他似笑非笑:“隻要是人都是一樣,哪有不騙人的?況且我沒有必要騙你。”
魏危:“你們儒宗從不參與江湖排行,而且我聽說你除了兩年前去百越,從未出過青城,你怎麼知道你就是江湖第一?”
陸臨淵微笑:“子非魚……”
霜雪刀被大拇指撥起出鞘一寸,陸臨淵噤聲,無辜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