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錯事,會無辜眨眼,抱着他,雙眼泛着淚花。
她的眼睛很亮,像寶石一樣漂亮,哭起來更是好看,仿佛你兇她,你就是那個罪大惡極的人,
殷稷,那時候太小了,沒辦法拒絕,那樣一雙烏黑透澈的大眼睛。
滿心依賴你,瞳仁裡倒映的剪影,也全都是你。錯給你一種誤覺,你是她,最喜歡最放在心尖子上,視若珍寶的好朋友。
小殷稷看她可憐兮兮的,态度終于有些松軟了,不再硬邦邦,闆着張臭臭的傲慢小臉。
見到她,也會偶爾矜持,賞給她一個極為淺淡弧度的吝啬笑容。
在他完全放松防線,勉強自己,接納那個小纏人精,忍住向上翹起的嘴角,打算将她劃拉到自己羽翼下庇護,想跟她做好朋友的時候,
給了他痛徹心扉,迎頭一棒,
那個女孩兒,騙走他小荷包裡,所有的錢,
連值錢的小腰封,小玉佩,靴子上鑲嵌的小翡翠,纏着他,連踩幾日點,能見到的,全都給偷走了。
小殷稷那時候,被忙于戰事的疲憊父王,狠狠斥罵一頓。
關在帳篷裡,幾日不想出來,恹恹地難受,天塌了一樣。
這是殷稷,貴為王嗣,第一次肯彎下高貴的頭顱,纡尊降貴,有了想跟笨小孩,交朋友給予她庇護的心思。
他最讨厭不聰明的笨小孩了,小殷稷,都能克服自己,跟她做好朋友了,明明最開始是她黏人精一樣纏着他的。
這個小騙子!
小殷稷,抹着眼淚,撅着屁股,蓋着軍用被子,緊緊蒙着自己的腦袋,在裡面掉了好幾天淚珠子。
所有人都怕他,沒有一個小孩兒,敢對他說一句重話,全都虛僞地捧他的臭腳。
要他們捧臭腳!誰稀罕他們捧臭腳!
他說牡丹是紫色的,都沒人敢糾正,告訴他,那是紅的!紅的!!
還能自作聰明,怕他尴尬,給他解圍,指着一朵“小粉菊”,說那是綠sai的。
“……”
小殷稷氣得鼻子都歪了,誰讓你這麼捧臭腳!
真當他,是什麼,好忽悠的小蠢貨嗎。
小殷稷不高興。
一群笨小孩,讓人厭煩。七……八歲的殷稷,不想跟笨小孩一起玩。
纏人精也很笨,但她會,一直在他身邊叽叽喳喳,不管他怎麼兇她,沖她吼,她都笑嘻嘻牽着他的手,要跟他一起玩。
沒有朋友的,七、八歲的冷酷小殷稷,心軟了,給自己建設無數遍安慰之語,強迫自己,去跟一個小笨蛋,交朋友。
好不容易說服自己,要跟她做朋友。
誰知她偷了自己所有的東西,從營帳消失不見,殷稷不甘心,氣得眼眶通紅,差點把駐地,所有營帳都掀翻了,都沒有找到那個小騙子。
後來意外橫生,軍營大亂,殷稷,也沒時間找她,報那份屈辱之仇了。
殷稷雖然,意外在激戰中,跌落山崖,但代表天-朝正統的王印,還在他手裡。
王印在,正統才在,江山才做的穩。
這麼重要的東西,殷稷,自然不可能讓它,就那麼大刺刺,放在王宮裡。
殷稷,怕這些叛軍賊子,找不到他藏起來的王印,就病急亂投醫。
找個心機頗深小髒孩兒,走懷柔攻勢,
用小孩,别有用意,天真無邪的揚起熱情笑臉,從他嘴裡,套出王印的下落。
殷稷最讨厭,旁人熱情的笑臉了。
熱情的女人,她也很讨厭。
都不是好東西。
當年後遺症很嚴重,要不是為了,自己還未來得及,出生的王兒,他都想厭女了。
為殷室宗族,繁衍子嗣,是每一代帝王天生的責任。
想到這,男人剛剛稍好的臉色,又變得難看起來。
“髒小孩兒!”
惡聲惡氣,“小胖子。”
“遞筆給我。”
小胖團聞聲,扭頭往後瞅他一眼,胖眼裡挂着兩泡淚,看到男人面目猙獰,也不敢惹他,怕挨揍。
噘嘴拿毛筆遞給他,敢怒不敢言。
暴君接過筆,心煩意亂,又擡頭,看着一臉哭包樣的小胖孩,更加煩躁了。
殷稷放下筆,開始不幹人事。
就這麼直勾勾地盯着他,唇角還勾起一抹陰測測的弧度,涼飕飕的,
十個小孩看了二十九個怕。
看了會小胖孩好大一會,殷稷都沒眨眼,
屋子裡,除了他兩,沒旁人,
胖團委屈站在那,
弱小,無助,又可憐。
單薄的小胖身子,抖啊抖,圓嘟嘟的肉臉都抖起了波浪,顫顫巍巍了一下。
越看,小孩越怕,打着哭嗝,哭都不敢哭了。
等小孩吓得臉色煞白了,驚恐捂着嘴巴看着他,失聲地啪嗒啪嗒掉眼淚,
殷稷,逐字逐句吐出,毒蛇般冰冷,沒什麼人性的惡劣話,
“閉嘴,不準哭!”
“再哭,我就把你腦袋擰下來,眼珠子摳了,扔山裡喂狼。”
“還不滾。”
這麼惡毒的話,胖團聽完,脆弱不堪的幼小心靈,當即就崩了。
嗚嗚哇哇地嚎啕大哭,一胖臉淚痕跑了。
臨回家前,邁着小短腿,不忘順道,拐去主屋。
抱着女人的腰,搖啊搖的,添油加醋,奶兇奶兇,指着次卧方向,惡狠狠告了個大狀。
欺負完小孩,
暴君心情略顯松快了些,但依舊還是很難看就是了。
撿出壓在大腿底下,皺皺巴巴,一張薄薄紙張。
殷稷緊攥着筆,屈辱地盯着最上一行,秀氣潇灑寫的“贅婿契”三個小字。
眼睛都快盯冒火了,殷稷還是,難以忍受逼迫自己,就這樣兒戲荒唐的,恩賞簽下,自己的名諱。
殷稷扔掉筆,大刺刺忍着疼痛,艱難地攤回去,斜倚土牆。
跌落懸崖前,他身上一直揣有一枚,身份玉牌。
那枚玉牌,不是彰顯帝王身份的玉牌。
而是他真實存在的,第二張不為人所知的身份牌。
為保子嗣平安,殷室宗族,可謂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想盡了法子。
殷王室家,每一任在位的帝王,都會未雨綢缪,為自己的王嗣,準備兩份,天衣無縫的身份牌。
一份,是受人膜拜帝王牌,
一份,是用作保命的白身布衣牌。
每一份都是真實存在,沒有任何人,能看出端倪,窺出不妥之處的身份牌。
而柔媚女人,要他簽契的字,就是那枚,一年前,從他衣袍裡翻出,代表他身份的,白身布衣牌。
暫且不論帝王玉牌,
單說那枚,白身玉牌,就是珍貴非常。
畢竟想找一個從出生起,成長軌迹全都有迹可循,真實存在的大活人,實在太過難得了。
殷稷從出生起,帝祖就在民間,精心挑選一個,跟王嗣,同一天出生的嬰兒死士。
嚴密周詳制定好,王兒第二張身份牌,一生軌迹,按部就班,規劃詳細。
這枚身份牌,就是以防王嗣,一朝落難,能有安全保命的身份,來兜底,涅槃重生的。
一旦死士收到,帝王落難消息,就會自動隐匿自己,藏起來。
避免帝王使用,那張安全身份牌的時候,會造成同時生活在兩地的沖突狀況。
所以殷稷,現在可以大膽,毫無顧忌地使用,那張白身布衣的身份牌。
但現在麻煩在,殷稷不想用。
一旦在契書上簽下,
這個白身布衣的名諱,就代表着這個身份,從此要以贅婿身份,行走于世。
帝王怎麼能給人贅婿呢。
日後重登山巅之位,
這個身份就算徹底廢掉了。
而他,不會再有完美成這樣一個,
完全沒有任何破綻瑕疵的身份牌,
此生,他都不會再擁有第二張了。
對于一個帝王來說,沒有了保命的身份符,
無壓于讓他脫了王袍,赤身裸體呈現在,王朝衆人的眼皮子底下。
那些群陰溝裡,滋長發腐膨酵,日思夜想觊觎,想将他拉入萬劫不複深淵的臭蟲,自己王袍加身,以身取代他,
他怎麼可能,将自己置于,這樣的危險境地。
帝王怎麼可能,會丢棄掉自己保命的身份符?但凡有腦子的帝王,都不會這樣幹。
殷稷覺着,自己現在仿佛,被架在火上烤,進退兩難。
何況,這枚寶貴的身份牌,并沒有用在刀刃上。
隻是單單為了一個鄉野女子,
鬧脾氣耍性子,
想要一張“贅婿契”,就要報廢掉這張玉牌,
殷稷心底反感,蹙眉,覺得這女子不值。
這女子的貪婪,實在讓他頭痛,
每日對着她,好比魚目撞珍珠,顯眼,讨人厭,又不自知。
若放到以前,他在王宮之中,這女子,給他穿鞋提袍,殷稷都覺尚且不夠格。
現在欺他一時落難,大放厥詞,不知所謂,殷稷生氣,但又沒辦法。
他四肢無力,下炕也下不了。
想給暗衛,遞消息,定制信火,一年多躺在這張炕上,衣裳都不知縫補了多少茬,上哪找啊。
帝王為了這事,不知鬧心了多久。
鬧心完了,煩心事依舊,杵在那,讓人煩上加煩。
想來想去,殷稷都下不定心,提筆簽下自己的名諱。
猶豫着,落不下筆。
門外,忽然一陣輕盈之感輕微擺動。
一枚軟軟的枕頭,落到他猶豫不定的眉骨上,軟綿綿力道,随之而來。
一炷香後,女人輕盈提擺走出房門。
殷稷面露疲憊,披上撕裂的袍衣,遮上滿身青紫的誘人之資,從炕上艱難地起身。
紅絲織錦的袍子壞了幾道口子,
寬大袖口那,拉絲幾條細線,
殷稷微微顫抖着手,咳嗽着拿過炕沿,丢了蓋子的玉瓷瓶,挖出乳白色藥膏,自己給自己,困難上了藥。
忙忙活活,動作緩慢,艱難,兩個時辰過去。
呆呆靜坐了會,滿額濕汗,待緩過來一點力氣,暴君掏出腿底下,皺皺巴巴的“贅婿契”,伸手顫顫巍巍,堅定地簽下了自己名字。
一年之前,他還是,端坐高位,威嚴低下高傲的頭顱,俯瞰子民,受人敬仰的一代帝王。
孔武有力,魁梧非凡,豐神俊貌。
人人匍跪,不敢擡頭窺他真容。
現在……
殷稷歎一口氣。
還是……先活着罷。
腦子裡嚴謹的邏輯又開始飛速運轉起來,思索着以後,該怎麼重新拿回自己的王位。
一個久居高位,自小耳濡目染,被帝祖親自抱在膝下,教養出來的天生帝王。
邏輯思維,嚴謹飛速運轉起來的時候,旁人就算騎馬,都望塵莫及。
這樣的思維邏輯,快速缜密,嚴謹周全,哪怕是高官将相家裡,花費大量金銀,豢養的智囊團,都無法企及。
哪怕是,三家高官智囊團合起來,心眼子都可能,不一定能有暴君一個人的,髒心眼子多。
這是一個帝王,天生就擁有具備的,令人豔羨,求都求不來異禀天賦。
殷稷想完,忍着渾身疼痛,攤到枕頭上。
爾爾一枚玉牌罷了,舍棄就是,沒什麼值不值。
重要的是,要為他所用,日後再看看,這枚玉牌還能不能,發揮出點别的作用。
沒作用以後,在徹底丢棄就是。
沒什麼。
這枚玉牌沒了,殷室王族,總有旁的法子,将這塊丢掉的玉牌缺口,細細補缺,
殷室王族的智囊團,會殚精竭力,将帝王安身立命的後路,周詳籌劃出來。
再者說,
王朝那張編織的巨大嚴密的權勢網,已經有了裂痕了,不如再裂得徹底些。
有瑕疵在所難免,關鍵的是,要怎麼補好這條圓弧,讓它變得天衣無縫,固若金湯,銅牆鐵壁般堅不可摧。
他得想想,怎麼搬泥加瓦,
重新将這張支離破碎巨大的權勢網,編織添補成,更加令人放心的,更大更穩的一個圓弧狀。
至于那個,鄉野女子……
待他好些,殺了就是,不需要花費他太多餘的心思。
在王朝男人的野心面前,她太過微不足道了。
微不足道到,他都願意,賜下恩賞,一刀給她個痛快了。
就讓她,狂妄幾日好了
殷稷斂下眉,心裡不快地這樣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