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枭雄帝王,能夠安然度過幼年險遇,最終登上山巅之位。
自然見識過不少,不能為外人所道的,陰私之事。
暴君殷稷知道,這世間有一種死士,是傀儡死士。
這種死士,專挑那些無父無母,根骨極佳的孤兒,乞丐,然後丢到有龐大身軀野獸的森林裡,進行慘絕人寰的地獄調教。
百人厮殺,隻為争奪一碗水,一口肉,一塊饅頭,以及隻留有一人活口的無情名額,
這些上百孤兒,最後隻有一個人,能活着走出那片張着血盆大口,仿佛要吃人的黑洞森林。
白骨堆砌,死人腐肉味,漫山遍野。
王朝貴胄階層,樂此不疲,當作消遣,舉辦過無數次,這樣狂歡的獵場,
夜晚裡篝火燃燒,獵宴狂歡。
玩弄考驗人性的遊戲,等戲,看得盡興了,
人死得剩下貓爪兩三隻,
貴胄們,也願意用高人一等的姿态輕攏寬大的袍袖,輕蔑大手一揮,惺惺作态從手指縫裡,施舍那麼一些些,虛僞的點點恩澤出來。
一副大善人模樣,洋溢自得。
這些小孩本就是孤兒,或行街乞讨,或罪臣之後,或無家可歸。
荒災之年,戰事不斷,若是沒有皇權貴胄們,從手指縫裡傲慢睥睨着眼,略略施舍下來的這點恩澤,這幫孤兒,怕是同樣早就餓死了。
所以哪怕貴胄們将這場獵宴,當作百無聊賴,舉辦的階層消遣玩鬧的宴場。
哪怕,這點恩澤,
是百中留一。
對于那些卑賤的、快要餓死的孤兒來說,依然像久逢甘露,想要感激涕零叩首,跪下感恩。
平民悲苦,貴族狂歡。死,是解脫,
但更想,苟且地活着。
這樣擺出來的選擇,貧民們依然會趨之若鹜。
畢竟能活着,誰又願意選擇死呢。
殷稷也舉辦過這樣索然無味的獵宴,身為殷室王族的最高掌權者,為了拉攏黨政結派,讓他們更加趨之若鹜,忠誠的簇擁王權。
從手指縫裡漏下那麼幾分,微不足道的恩賞,是卑躬屈膝,為殷稷,辛苦奔波忙前忙後的忠誠奴仆,應該賜予給他們得到的獎賞和特權。
漏下那麼幾分雨露恩澤,就能換來奴仆們的忠誠簇擁,就能讓帝王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往往殷稷就這麼居高臨下,坐在高位,淡淡瞥過去一記眼神,什麼話都不必開口。
忠誠的奴仆臣子們,就能心神領會,甚至舉一反三,為他處理好擺平一切,甚至完成的更好。
想要馬兒跑,就要給馬兒草。
何樂而不為。殷稷,願意施舍這點,微不足道,彰顯他們高貴身份的“特權與賞賜,”。
他們要的不過是,家族門楣的殊榮,地位上彰顯的尊貴。
對他來說,這并沒有什麼,更不代表什麼,這所有的一切,都隻是帝王擡手揮動兩下,給與施舍他們的恩賞。
他能點下恩澤,就能賜罪審判。
叛逆者,對王來說,都是不可饒恕的滔天罪責。
這些忠仆,會因為獲得帝王的青睐,而感到沾沾自喜,更加激進擁護于他,為他們的無上尊榮奉獻,一生為王所用,鞠躬盡瘁。
尊貴的王穩坐高位,翻手兩下,就為臣服他的子民們,精心編織一張巨大密不透風,讓天下所有人都瘋狂趨之若鹜的權勢網,
勢網裡的朝臣,紙醉迷金,結黨營私,以及自不量力,妄想登梯,被階層富麗堂皇迷眼的陰暗爬蟲,朝帝王,野狗般犬吠,低頭笑嘲賤民取樂。
陰暗爬蟲,忠誠的奴仆,兩夥勢力,全都為了帝王一句,“貴胄恩寵與特權”,在那張權勢網裡朝堂之上拼命厮殺,猩紅了眼,鬥得不死不休。
爬蟲,在黑夜裡滋長野心,化為令人作嘔的腐肉,觊觎不該屬于他的高位。
王就揮一下袖袍,賜予忠臣恩寵,
忠誠的奴仆們,為了保住光耀世家榮光,或是想向上攀越,會更加癡狂擁戴,高位之上尊貴的帝王,不留遺力鎮壓地底的爬蟲,
而爬蟲,為了擺脫忠臣撕咬,自然會反過來瘋咬回去忠臣,直至一方鬥敗,塌台,銷聲匿迹。
這時候權勢網裡的圓弧,有了缺口,帝王就會找人填補上去。
兩夥勢力,補全,然後又會進行,新一輪的厮殺攀咬,誰都不甘心認輸。
兩夥人在網裡厮殺,制衡。
帝王穩坐高位之上,平靜俯瞰着,權勢網裡的大戲。
有時候無聊了,再扔點養料進去,他們會更加瘋狂犬咬。
而帝王,隻是雲談風輕,勾唇一笑,并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都是罩在他網裡的小醜戲子罷了。
如果說,爬蟲是帝王鞏固王權的第一道枷鎖,那麼忠誠奴仆,就是鞏固王權的第二道枷鎖。
而第三道,———
是權勢網外的平民,寒門學子,貧寒,注定他們的見識,學識,天生低貴胄學子們一等。
見識是一道永遠都無法跨越的鴻溝,将“貧”與“富”的他們分為敵對的兩側,水火不容。
但,并不是沒有意外。
不是沒有,能靠着自己與生俱來的能力,真正鯉躍龍門,跨越階層,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走到君王殿,獲得叩首皇恩的天緣資格,
這樣的狀元及第的寒門男兒郎,算是難能可貴,鳳毛麟角。
通常這樣無門無勢的寒門學子,就是帝王,為網裡兩夥勢力,避免狗咬狗,瞟了一嘴毛,跳牆戳破這張制衡網的———
第三道枷鎖。
網外的平民們,殚精竭慮,窮盡一生,可能都摸不到這張權勢網的一片小角落,連入門券在哪都找不到。
而往往能夠登上朝堂之上的寒門學子,必然有他自己的過于常人,天資聰穎之處。
無門無勢,學識過人,這樣的人,怎麼能不緊緊抓在帝王手裡?
帝王最是喜歡聰明的學子。
但凡聰明的寒門學子,都會知道,這天下,是誰的天下。
他該投靠的,是誰的羽翼庇護。
但,不是沒有意外,也有腦子蠢笨的,
在帝王未抛出橄榄枝之前,就自尋高官相門,拜其羽下。
這樣的寒子,在帝王眼裡,就是一枚廢子,必然不會在朝堂之上,得到天子重用。
被天子抛棄,意味着這些人,
隻能留在其庇護門下,發揮餘熱,當個掀不起風浪的“謀士”。
如果他所投靠的主人家,有點還沒完全被狗吃掉的良心,自然能吃穿不愁,混個溫飽。
本質,其實依舊是“寒門”,沒有天子的重用,封侯加爵,看似跨越階層,接觸到了高官将相,其實還是原地踏步,一生擺脫不了“寒門學子”這四個字。
哦,等老了以後,甚至連“學子”二字,都撈不到。
但這跟帝王都沒有什麼關系,給了他鯉躍龍門,他沒有抓住“效忠”機會,又關他什麼事呢。
帝王沒有慈悲之心,懶得說什麼,棄子就是棄子,在尋别的棋子就是了。
王不想,去賭人心,更不屑去賭,他本身就能玩轉人心。
無聊極了的事情。
他想要什麼人,忠誠于他,自然有法子讓他,感恩涕零,自願捧着忠膽之心,雙手跪拜,奉獻給他。
一個不聽話的寒門子弟,不能為王所用,那麼就失去了“寒門學子”進入朝堂,存在的價值。
王恩賜給平民,跨越階層,擠進權勢網的機會,寒門子弟卻如此,沒有眼色。
不知道誰才是,他真正,應該效忠的主子。
這樣愚蠢沒有眼色的朝官,要他入網,他也在這張能撕咬能吞人血骨的地方,活不下來。
這裡最不缺的,就是沒有眼色的人頭。
他不想再看,那些令人作嘔的惡心頭顱了。
帝王,連點撥都懶得點撥,直接看死人目光一樣,清清冷冷。
這就是,帝王之術。
殷室王朝,自古以來的每一任帝王,都是這樣制衡,從未出過差錯。
除卻,十幾年前發生的那場意外,殷稷登基王位時其實并不順利,這就導緻,王朝之中的第三道枷鎖,他沒有牢牢抓住。
寒門學子,現在被爬蟲,緊緊掌控在手裡。
殷稷臉色陰霾,覆着一層深深寒涼的薄霜。
*
鄉野小屋裡。
殷稷的童年,都是在黨争鬥權之中,度過的。
他敏感多疑,暴虐無道的性子,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慢慢根深蒂固,嵌入在了骨肉裡。
貴胄們喜歡豢養,用泯滅人性的法子,培養出對自己最為忠心聽話的傀儡。
他們是感情冷漠淡薄的怪物。
刀尖舔血,隻做主人鋒利揮向,敵人脖頸的尖刀利刃。
桃花村,八月天氣炎熱,
男人面無表情,蓋着薄被,搭了被子一角,虛虛覆着白皙癟平,腹部的位置。
身上的袍衣系帶,系得不是很緊,松松垮垮,半敞着懷,斜躺炕邊。
耳邊窸窸窣窣,傳來小倉鼠搬家的細小聲響。
很讓人煩躁。
殷稷多疑的目光淡淡瞥過去。
小髒孩,手裡拿着一個雞毛撣子,墊起腳,正費力伸直胖墩墩的身子,掃落架子頂上的灰塵。
軟枕邊上,擱着剛剛小髒兒,着急要把他從地上扶起來,還沒來得及蓋上,裝着乳色藥膏的瓷瓶。
瓶身袖珍小巧,看着很精緻,圓弧滾肚狀,上面瓶口小小,配套蓋在上面的瓶蓋,就更是小小的。
殷稷目光凝在手邊,那塊袖珍小巧,光滑的瓶蓋上。
殷稷腦子裡閃過“傀儡死士”的幼小身影。
看着小孩撅着屁股彎腰,掃灰塵的蠢笨樣子,殷稷腕骨挪了挪,中指微屈,往前震了一下。
打掃完木架子,小髒孩兒氣喘籲籲,叉着腰拿着雞毛撣子,轉身。
烏溜溜的黑色眼珠子,一下驚恐瞪圓了,隻見一道白色小小殘影,直直朝他襲來,啪嗒一下砸在他腦門子上。
“砰”一聲,
小胖團站在那,痛得頭冒金星,眼泛淚花,委屈地噘嘴,都快要哭出來了。
捂着胖臉,小胖孩兒邊哭邊邁着小短腿,蹬蹬蹬跑回炕邊,伸出帶着五個坑窩的胖手,狠狠掐了下炕上,攤着的男人,虛軟的手臂一下。
胖團抱着雞毛撣子,猝不及防轉身,直勾勾看着,這個需要他照顧的“屍體”,髒心眼子的扔瓶蓋打他。
氣得都快瘋了。
小胖團眼珠子都瞪圓了,這個臭男人竟然打小孩兒!
還是隻有七歲的無知小孩!
嫉憤如仇地跑過去,狠狠掐了男人一下,掐完又揮手過去,“臭男人,”小胖子中二大喝一聲,
“吃我桃大王一拳頭!”直照面門。
暴君被小屁孩拔了虎須,臉色難看,目露兇光,惡聲惡氣,狠狠呲着牙吓唬了一下小孩。
小孩被吓得半空揮着拳頭,縮了縮脖子,不敢再以下犯上,噘嘴裝起鹌鹑來了。
殷稷厭煩摁眉,閉眼。
心口微微凝滞着,之前不動聲色,敏感防備起來繃緊的警戒線,稍稍松軟了些。
但依舊,對這陌生的一切,心生警惕。
這小孩,大概不是死士。
貴胄養出來的,都是些真正沒有感情的冷漠怪物。
他們隻會做主人,最鋒利的那把刀,不會反抗,不會流眼淚,更不會哭。
像個行屍走肉的傀儡,
對傀儡來說,哭是最沒用,最廉價的東西。
遠不及他們嘴裡的一口饅頭。
而且這個小孩,手上胖乎乎,沒有繭,身子墩墩胖,活似個球。
胖得沒眼看。
更加不像,被貴胄們扔進煉獄裡,苛刻訓練調教,百人厮殺才能拼出一條,帶着煞氣活命路的小孩兒傀儡死士。
死士身上,不管幾歲,都會沾着濃重血腥的煞氣人命味。
這個小髒孩,身上除了胖,其餘全是肉。
死士不會讓一個,小胖子來當。
這種小胖子,扔在百人厮殺的森林裡,都是被同伴殺掉,食人肉飽腹的結局。
殷稷臉色沒有那麼難看了,但腦子依舊保持着飛速的運轉,
要想得事情太多了,
殷稷心裡,很是不安,狐疑地不放心思慮着,他還見過一種,天生謀略家,聰慧早熟,心機頗深的小孩。
這種小孩,能讓人放低防線,不再對一個孩子,時刻保持着警惕。
他小時,就見過這種小孩,還同那小孩對過招。
那時候的殷稷,年紀雖然小,但謀計詭論,已經玩得很轉,爐火純青了。
那是他第一次,嘗到什麼是,被人玩弄的滋味。
他貴為天-朝王嗣,怎麼甘心認輸,被人玩弄,那時候他幾歲?
六歲、七歲……八歲?
記不太清了,他連那個,讓他咬牙切齒,憤怒的,恨不得拿刀砍死她的小女孩,長什麼樣都忘記了。
但那時候的殷稷,其實不懂什麼,是忍的。
身為王朝天國裡最尊貴的王嗣,
他的世界裡,也不需要,存在“忍”這個低賤的字。
殷稷感到,憤怒,屈辱。
都快要氣瘋了。
他想報複回來,瘋狂找人,可找了一圈,他也沒再找到,那個小女孩身影。
這事,就不了了之,
殷稷,将這份屈辱,記到了登基,記到了成年,記到了現在。
哪怕是現在,他都小心眼記得非常清晰,一幀幀一幕幕,都深深刻在他腦子裡的屈辱。
想起那個小女孩,殷稷都心口急促,憤怒地想将那個女孩兒掘地三尺,找出來,然後挖掉她的舌頭,一片片淩遲她的身體。
将她鞭屍,做成人彘。
心理屈辱怒火的陰影,一直留存。
那種小女孩兒,會揚起一張裹着蜜糖的毒,用最好看的笑容,熱情纏着你,一臉人畜無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