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沈盈息系好寝衣衣帶,沒有幾秒的時間,房外便響起阿廪的聲音:“家主,醫師送了傷藥來。”
正正好,踩在她穿好衣裳的節奏上。
服侍周到,簡直嚴絲合縫。
沈盈息疑惑地眨了眨眼。
這位近衛兼管家的阿廪,對她是不是關注過度了。
沉默間,房外再次傳來阿廪的聲音,男人刻意放輕了聲音:“家主,傷口容易沾水,您還是上些藥好。”
沈盈息抿唇,“……進來。”
她的魂息從來沒有在意過阿廪的服侍。
即使再過分些,光腳踩着近衛的肩,讓他穿鞋穿襪的事情也不是沒做過。
話音剛落,門開聲響。
高大的近衛單手端着藥,黑沉的身影沒入一室溫馨,另一隻手抵着門扉,他低眉站在門口,輕聲道了句:“冒犯了,家主。”
室内原先的熱氣早散得差不多了,現下屋内剩的還有涼潤的水汽,夾雜着漸漸變冷的花香。
從熱水到浴池中的鮮花,從女兒家淨身的香到身上的穿的衣裳,阿廪管家無所不包。
此刻他就處于自己所營造的無所不包裡,托着木盤,烏發黑眼似乎沾着屋外的夜色,又沉又黑。
阿廪不動聲色地擡了下頭,沉沉的視線擡起的刹那,立刻如鷹捉兔般,迅速地攥住了不遠處的纖柔少女。
隻一瞬,他又低下頭。
“家主。”
沈盈息看着阿廪,男人垂首恭敬上前,步态沉穩安靜。
他很高,随着他身影的迫近,他身子投下的陰影越發擴大,一挺寬實後背幾乎吞沒了半室燭光。
沈盈息見狀蹙眉。
她移動身體,輕盈地從近衛半包圍的身影裡走出。
近衛沉穩的步伐頓了頓,而後心平氣和地站到了少女的身側。
“阿廪,近來府中有發生什麼趣事嗎?”
沈盈息坐下,抿了口茶水。
将木托盤放到椅子旁的桌上,阿廪先取過盤中藥瓶,接着溫聲答:“府中暫且沒有,但聽聞大少爺快回來了。”
“對啊,信上說再有半個月吧,”沈盈息漫不經心地說着,百無聊賴倚進椅子裡,“還是淮東好玩,本家人多,能跟我玩到一起的也多。”
阿廪薄唇掀起一抹淡笑,執住少女右手,“家主思念淮東,阿廪定跟随左右。”
沈盈息哼笑,“還是别,京城裡也有不少好玩的,就說今天那個季九,我就喜歡氣他。”
說罷,她低頭看向阿廪,男人輕柔地握着她的手,撷絲帕裹住她的一根手指,慢慢地擦幹淨她指間水珠。
——他擦的真是很慢,一根一根手指地擦,動作細緻無比。
青年的骨節大,指腹有劍繭,隔着絲帕都擋不住的粗粝溫熱。
少女皮膚嬌嫩,手指裹了片刻就泛起紅。
沈盈息看了會兒沒意思,擡起頭往窗外望。
透過窗子,看見一彎冷月,忽而想起季九吃癟的表情,嗤地一聲笑了,“季狗肯定被我打服了,剛才連暗衛都不敢叫出來。”
“嘶。”沈盈息得意間,虎口忽而一陣痛辣,痛呼一聲,她迅速扯回手,白色的藥面子随她的扯動,紛紛揚揚地灑上阿廪暗色的近衛服。
少女護着手,低頭一看,印着齒痕的傷略微青紫,流血的口子被白色藥面糊住,獨屬于傷藥的辛辣疼痛直從牙印裡鑽進血肉。
沈盈息長眉緊蹙,“你上藥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啊。”
阿廪放下藥瓶,眼神在主人家破了皮的白皙虎口處定定了看了幾秒,接着擡起眼皮望着他的主人,“家主,屬下失責。”
他不辯解,模樣再恭順不過。
沈盈息見此,倒無從苛責,她皺了皺秀挺的鼻梁,“你退下,換個人來。”
“……家主。”阿廪低聲,“當心您的傷。”
“讓阿倉來,你滾開,沒聽見啊?”
阿廪表情溫和,十分熟悉少女的脾氣,她的任意妄為換來的隻有他更恭順的對待。
近衛單膝跪下,沉靜的視線落在水平線下的一點低度裡,似仰望又不似仰望地盯着少女。
這是一種微妙的角度,回望近衛漆黑沉靜的雙眸,如同幻視着一隻蹲坐中的獵食類動物。
他蹲踞的動作好似隻單純表明了他的等待,而非臣服。
“家主,阿倉笨手笨腳,隻會讓您生氣。”
說着,男人垂頭,一副任君責罰的模樣,“屬下有錯,甘願受罰。”
“你以為我不敢打你?”
沈盈息見狀,一點不耐煩變成三分怒意,她看得出阿廪的示弱,但隐隐中又有被近衛拿的錯覺。
她是天生的上位者,哪裡容得了一個近衛的拿捏。
家主發脾氣向來是不在意會不會傷人的,平日裡再親近喜歡的近衛,此時冒犯了她,她也照打不誤。
“你今天真是反了常了!”
沈盈息一腳踹在男人肩上,她想把人踢翻,再踩上他的胸口踩幾腳洩氣。
可無奈沒練過武,要想踹翻阿廪這種底盤穩如磐石的練武之人,簡直不可能。
一腳沒踹倒人,半途卻腿根失力,兀地軟了腿彎,險些從椅上跌落。
“……”
沈盈息沒有跌倒。
關鍵時刻,阿廪一把壓住了搖晃的椅子,另一隻有力的大手扶住她肩膀,将她穩穩地送回了椅中。
“滾開!”沈盈息不領情,三分怒火變成五分,順手抄起茶杯便砸向阿廪。
按理說阿廪武功高強,不會躲不過一個杯子。
而且那杯子準頭不準,根本也砸不到他的臉,充其量隻能砸濕他半片胸口。
可阿廪不動聲色地移了移,順而垂頭,杯子便不偏不倚地砸上他光潔額頭,瞬時間在白皙的額角處磕出一片淤青。
他接着說了句:“謝家主。”
謝罷,竟開始平靜地收拾起一地狼藉。
沈盈息見狀,氣消無聊,擺手道:“行了行了,你趕快給我上藥,上完趕快滾。”
阿廪停下拾杯的動作,擡起雙眸,望着少女,“家主的氣消了?”
沈盈息撇嘴,“你放心吧,我再生氣能怎麼樣,又不會殺了你。”
“……可您會不喜歡屬下,”阿廪放下杯子,嗓音低沉:“這比殺了屬下還難受。”
聞言,少女樂了,她饒有興趣地俯身,細白手指捏住近衛線條硬朗的臉,拍了拍,“乖阿廪,你說你是不是個好奴才,這樣捧着我愛我……欸?你不會是哪家的奸細,來我這卧薪嘗膽的吧?”
被打被罵都安靜恭順的管家聞言,忽而呼吸急促了一瞬,他倏然直視少女,
沈盈息眯了眯眼,笑意變淡,她收回手,“阿廪,你可從十二歲就跟着我了。”
少女昂起細白的下巴,半垂眼神絲睥睨似打量,“你自打進了京城,心思是愈發浮躁了。”
……
近衛沒有辯解,“屬下的錯。”
沈盈息說是這樣說,但心裡還願相信阿廪。
一來他進府十多年來,事事恭謹,事事可靠;
二來他手上除了管家務事的權利,其餘商務都被她和大哥裡外防着。
換句話說,讨沈盈息開心,就是他們近衛的終身事業。
旁的,再妄想也觸不到手。
沈盈息不欲多言,喝完醒酒湯又洗完澡,一心松懈,她現在隻想睡覺。
挨到床榻之前,沈盈息不忘說了句:“明天給我備些碎銀。”
話音已落,睡意朦胧,沈盈息還不忘咕哝一句:“阿廪,你是時候該成家了。”
困得太厲害,少女最後幾個字被含得含含糊糊,像是某種澄亮的糖蜜淌進耳中,但最終也都随着少女的沉睡而消失了。
……
離床榻還有段距離的地面,阿廪保持着單膝跪的姿勢。
他反常地沒有即刻回答,直到聽見床中漸平穩的呼吸聲,他方緩緩起身。
高大俊挺的近衛原地站了會兒,目光始終定在不遠處隆起的錦被上,桃花眼裡映着幾點燭光,光色很冷,襯得眸色極黑。
直至月影西沉,夜深,定在原地的近衛方動了動。
他轉過身,催動内徑滅了門旁的燭火,方打開木門走了出去。
陰雲遮月,月光昏暗,逐漸遮住了阿廪逐漸陰沉的眉眼。
夜風寒冷,濕透的衣衫緊貼着胸膛,勾勒出飽滿的弧度。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掌慢慢順着濕衣往上,最後停在肩頭。
指骨下壓,攏了攏被踢過的皮肉。
有些計劃好的事,可是家主,似乎不再最喜歡他了。
連他都不能抱着她回府,阿倉居然被允準了。
越發讓人難以下手了。
……
沈盈息許久不曾這樣舒服過了。
她第一次體會到普通凡人的好處,吃飽喝足還能睡飽。
當了修士就不行,一旦築基便不能再用俗食,會堵靈脈,睡覺也被淘汰,隻能用打坐代替休息。
沈盈息在被褥間溫存了會兒,肚子有些餓,她也珍惜地體驗了許久‘餓’的感覺。
待她掀開被褥,意料之中地聽到了敲門的聲音:“家主,屬下侍候您洗漱。”
沈盈息頓了下,還是允了,“進吧。”
她還不會穿凡人衣裳,以往這些俗事都是捏個訣就能解決的。
“吱呀”一聲響,阿廪端着一盒熱食進了屋。
昨夜的事對他好像沒有造成絲毫影響,他依舊一副沉靜微笑的好管家模樣。
沈盈息自然也不在意他有沒有變化。
修無情道者向來沒有不可代替的觀念,緣來緣去,長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