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沒半刻鐘就從城西到了城東尾的沈府,沈盈息不由輕輕感歎:“原來輕功也挺快的。”
“家主。”
忽而一道陌生的低沉男聲從身後響起,沈盈息擡頭,看見夜幕之下,台階之上,正站着一個勁裝男人。
這就是她另外一個近衛——阿廪了。
他和阿倉身形相似,高大、英挺。
練武練出的一身堅實有力的肌肉被暗色近衛服包裹着,一絲不苟,神色冷峻。
但阿廪還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平白比冷硬的阿倉多出一分暖意。
沈盈息拍了拍阿倉的胸口,示意他放自己下來。
阿倉被她拍了下,莫名顫了顫身子,隻是輕微,除了他本人誰也不知覺。
他依舊冷着臉,穩穩地把少女放至地面。
沈盈息下了地,便沒再看阿倉。
根據她的記憶,這兩個近衛之中,她向來是更親近阿廪些的。
她照着尋常的樣子,見到阿廪便奔過去,完全把阿倉忘卻了似地。
“阿廪,好累啊……”
沈盈息完全将阿廪當做好用的管家,事實上阿廪除了是沈盈息的近衛外,也确實是整個沈府的大管家。
他耐心溫和地回答了沈盈息半垂着纖長的眼睫專注地望着少女,将她面上的表情拆解後又解讀:“家主今日在外玩得不開心嗎?”
她本人都快忘卻了酒樓輸酒的不愉快,但阿廪竟然還能從她的臉上,找到她自己都快忽略的情緒。
沈盈息神乎其技。
她納下對阿廪本領的驚奇,轉而誠實地點頭,本已沉沒的氣憤經阿廪一提醒,倏然間全冒出來了:“還不是季狗,算計我,哄我喝酒!我本來就不愛喝酒,現在輸了,又丢了次臉!”
沈盈息現是天下首富沈家之主,但其實她并無經商天賦,家中商務全由她嫡親的兄長在打理着。
她是個空架子家主,同時也是名滿上京的“纨绔”。
對于這個纨绔家主,同時也隻是位年滿十五歲的少女沈盈息而言,面子的确比任何寶物都重要。
季九的惡意賭局,輸多少錢沒關系,最重要的是她輸了。
“又是季世子麼。”阿廪伸出白皙寬大的手掌,理了理沈盈息鬓邊因氣憤而微微炸亂的碎發,嗓音低緩,自帶一股安撫人心的低沉。
望着少女抱怨中不斷張合的紅唇,阿廪管家溫柔地颔首,站在主人家的角度,肯定着她的立場:“這季世子倒是太無拘束,半年來叨擾家主不斷,實該好好教訓一頓。”
話間,阿廪收回給沈盈息收拾碎發的手,冰涼的指背不經意擦過她細嫩側臉:“家主将郁氣發作一通,可是覺得舒暢了?”
沈盈息方才将季九又是比作狗又是比作王八,罵了一段時間後住了嘴,聽阿廪的問,猶豫思索一番,誠實點頭:“……好像是不怎麼氣了。”
阿廪眸子彎了彎,“屋裡烤鴨尚熱,家主手傷了,屬下喂您用些,用些再沐浴罷。”
這就是阿廪比阿倉讨喜的地方。
阿倉武功雖高,但為人冷硬肅正,變通能力遠沒有阿廪強。
阿廪隻對旁人冷肅,但在沈盈息面前永遠彎着桃花眸,将她的心情好壞視作一等要事。
在沈盈息七歲時把阿廪撿回家的那一刻起,那個十二歲的少年就開始修煉出一身讓她舒心的本領。
阿廪曾說:“郁怒傷身,誰都不值得家主攜怒入睡。”
這麼多年來,沈盈息金堆玉養,又有個解語花阿廪,底氣足,被愛重,所以從來行事無忌,打心底沒認為過發脾氣是壞行為。
“啊還是阿廪好,”沈盈息真切地感歎一句,“你總有法子讓我開心的。”
得到誇獎,阿廪微微一笑,“家主受用便是屬下的榮幸。”
說着,阿廪的拇指不動聲色地撫過殘留着少女溫度的指背,側過身,高大的身子擋在沈盈息身側,“外間風大,家主先進府吧。”
沈盈息邁開腳踏入府門,忽而想到什麼一樣,她回了頭。
兩個近衛幾乎同時看向她。
沈盈息頓了兩秒,本是想叫阿廪的,但餘光瞥見筆直站在府外的阿倉,意識到他從回來後就沒說過一句話,隻是那麼呆呆地站在原地。
如何不自行離去,等什麼呢?
她的命令嗎?
沈盈息依稀記得她這個主人對下人并不嚴苛。
不過阿倉确實是被忽視太久了,沈盈息試探着喊了聲阿倉,對方完全沒有時間間隔地,宛若早有準備般,壓着她的尾音迅速回應道:“家主有何吩咐?”
果然是在等候她的命令。
沈盈息轉過身,“……你累了嗎?”
天色昏暗,沈盈息這雙凡人眼睛并看不太清階下人的神情,隻能從對方的回複中察覺二分。
“屬下并不疲乏。”
“沒關系,你還是先回去休息休息吧,”沈盈息隻當阿倉老實木讷,累也說不累,她體諒地放他走,“我有阿廪就行。”
說罷,自覺完成了一樁任務的沈盈息轉頭看向阿廪。
她目光轉移得太快,好像看見一向溫和微笑的管家臉色異樣,神情陰沉。
但等她細瞧,發現男人根本還是在微笑着。
“怎麼了家主,如何這般盯着屬下?”
阿廪走上前,扶住沈盈息小臂,垂頭和沈盈息疑惑的目光對視,薄唇一張,又是熟悉的溫柔關切。
有哪裡不對吧?
但天色實是昏暗,她辨不清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沒有确切看見,沈盈息便不刻意詢問,搖了搖頭,說句沒什麼,走進府門。
在她身後的阿廪頓了一下,晦暗不明的眸光掃過階下仍站着未動的阿倉。
阿倉如有所覺,将眼神從少女背影移開,對上阿廪。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俄而嫌惡地移開。
阿倉轉身,他的近衛房需要走側門。
阿廪對着阿倉的背影冷冷一笑,臉色陰冷。
發覺他沒有跟上的沈盈息停下腳步,轉身喚了聲阿廪,管家陰沉神情忽而大放光彩,煥發出無盡溫柔小意。
他跟着轉過身子,撩開長腿輕松跟上了少女。
很快到了沈盈息的院子,暮春時節,院中花樹開得盛,雲雲繞繞的一樹花,遠望去十分熱鬧。
花樹之下,是白玉打造的桌子。
烤鴨早已片成片去了骨,放在桌上,熱氣騰騰,油香四溢。
這是沈盈息做遊魂時不曾體會到的香氣。
她心情很好地奔過去,鮮紅的裙角随風飄動,整個人花瓣似地入畫了。
阿廪目光停注在少女身上,一刻不曾分離。
他一身黑衣,除了臉上的笑有點活人氣,整個人其實很暮氣,被院中紅的綠的一比,更顯得死氣沉沉。
這是一種很讓人皺眉煩憎的沉悶氣息,府中除了沈盈息,沒人願意靠近大管家阿廪。
除了沈盈息。
他們的家主把管家身上的暮氣當做沉穩,把他妖孽般讓人恐懼的、揣度人心的能力當做體貼。
為着阿廪的沉穩和體貼,少女家主遙遙舉起一隻鴨腿,對她的管家笑道:“呆着作甚呢,快些過來,我給你留了隻腿!”
阿廪一怔,而後抿唇笑了,冷白的面龐從暗處到明處,他踏進那花紅柳綠的一團景裡:“家主手上還有傷,莫要再動,屬下先給您處理。對了家主,今夜想聽什麼樣的話本?換成志怪如何?”
……
一牆之隔,是近衛房。
另一個青黑勁裝的近衛背靠冷牆,抱臂單腿支在牆面上。
内力甚好的他能将牆外的聲音聽得十分清晰,不過他沒有立場加入,隻能低頭靠在陰暗的牆角,收緊箭袖中的手掌。
……
用完烤鴨,阿廪抱了寝衣,為沈盈息卸下外裳,并試了試浴桶裡的水,溫度正好後,他撫着臂上換下的外裳,對沈盈息道:“家主,屬下候在門外。”
沈盈息擺手,示意他自便。
門扉關阖聲輕輕響起,沈盈息泡進熱水中,神情陡然換了一通。
“系統,你在嗎?”
“在在!”,識海蹦出一道清脆童聲,“仙君仙君,您适應得可真快!”
童聲稚嫩,不辨男女,但很軟糯動聽。
沈盈息目光垂落,将神識探入識海。
看着識海裡蹦蹦跳跳的白毛狼崽,分出一縷神識捋了捋狼崽頭頂的白毛:“多謝。你的記憶傳送得也很及時。”
系統被摸了下,圓溜溜的黑眼珠乍然亮起,這是它感到舒服的表現。
“這就叫強強聯手!”
仰起頭,系統用自己的靈識體蹭了蹭沈盈息的神識。
狼崽喉嚨裡便跟着發出細小的呼噜聲:“本來還擔心無情道的修士都古闆冷情,扮不好這種活潑的凡人呢,原來仙君不止有修煉天賦,其他方面也是翹楚呀。”
沈盈息笑笑,許是太久不曾和人交流,她并不覺着系統聒噪。
這位最初為救贖系統後又更名為亡妻系統的靈物,是她死了四五百年後的唯一一次機緣。
當初她作為修真界無情道魁首,飛升之日,隕落于劫雷下,本該身死道消,誰知魂魄卻未散去。
總以為是機緣,已準備重新修煉肉/身再啟道途,又被天道阻攔,冥冥中道她有另外機緣,叫她等。
這一等,沈盈息等了三百多年。
三百多年裡,她無事可做,與人與鬼與精怪動植物都試着交流過,均告失敗。
她真的成了一團空氣。
死後第四百九十二年,沈盈息終于等到了她的機緣。
“仙君您好,我是救贖系統527。我受天道所托,特來為你送來機緣。隻要您照我說的做,完成救贖任務,便可重獲肉/身,再修大道!”
說着說着,尚無靈識體的系統語氣愈發激動,飽含熱血奮發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