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蒼仁慈,他家還有一脈尚存。
應憐仍在思索怎樣将謊扯得更圓一些,生怕上頭再問個三朋四舊,還要再拉扯什麼“李六娘”、“王四娘”家住何方等等,正提着一顆心,忽聽知縣問:“你說那僧人是你的舊主,他待你如何?”
“甚好。”她隻以為接下來便要理會宗契的官司,心頭一驚,便搜腸刮肚地為他說話,“他雖是化外之人,卻有君子之風。我落難後,多蒙他傾囊解救,又盡心延醫調治,錢财花了無數……”
而後一頓,驚覺自己說錯了話,這句不當有。知縣若問那許多錢财,由何而來;或既已花費如此多錢,這才生了賊盜之心,這可如何是好。
卻不想知縣笑了笑,點點頭,又道:“你如此稱贊他,想來他必定待你甚厚。”
應憐這才松了一口氣,“他是個好人。得他搭救,是上蒼垂憐于我。”
吳覽一時沒說話。
他蹉跎半生,隻得彩兒一女,彩兒逢兇化吉,又何嘗不是上蒼垂憐于他。
罷了,恩情當用恩來報。他怎能因一己之私,用刑迫僧人吐口,恩将仇報?
當下叫來衙皂,教領應憐下堂,格外吩咐在後宅院裡尋一間寬便的屋子,照料一應起居。
他又囑意應憐,“陳大或要被解至州府,聽憑發落,屆時你與宗契師父作幹證人,也要一并前去平江府。我會關照解差,與你們便利。待得州府裁斷了,你們便可自行離去。”
應憐有心想問宗契,卻知不當問,便隻得應下謝了,随着衙皂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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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後聽說,宗契也被提審二堂,問了話,不是什麼要緊言語,隻不過問出家何處、緣何下山、與應憐是何幹系之類。則又聽說,宗契何樣來何樣去,連根頭發絲也沒掉。
……不過他本來也沒頭發。
應憐又問傳話的衙皂,那蓮台寺如何了。衙皂道:“抄了個底朝天,首惡打了枷,脊杖流刑;餘人還俗歸家,山寺暫封了,今後也不知如何。”
衙皂此來,還帶來樣東西,一張薄薄的紙——她的身契。
“此是在抄那蓮台寺時找着的。咱們官人明斷秋毫,知曉你是被拐進去的,特特讓我把身契與你,教你收好。”衙皂道,“要說來,咱們這縣宰果真是個好官,隻不知他這回走了,下任來的是什麼人。隻盼那位能如吳知縣一半的好,生民就受用無窮了。”
應憐附和應聲,問了句:“吳知縣将轉任哪裡的官?”
“說是江甯府。”
她默默點頭,一會兒,又問:“我如今離不了這院子,隻不知能否讨些紙筆,教我與宗契師父傳個話?若不行就算了,必不教你們為難。”
“這有什麼為難的,你等着。”衙皂得知縣吩咐過好生侍應,爽快應下。
得來了紙筆,應憐磨好墨,待要寫時,這才發覺,似乎也沒什麼尤其要緊的話要講,不過問一問堂審如何、有無刁難,又教他寬心雲雲。
一半是已知曉的情況,一半是絮叨的廢話。寫了一紙,墨幹時卻越看越枯燥尴尬,她索性将這張揉了,又鋪開一張,思量真個哪些想與他說的。
實在是寫來無話,隻不過一些閑談,是想與他當面講來,寫在字裡,終究淺了一點。
她便随心寫下:想見師父,當面絮談即可。
半晌忽覺,這話實在太過逾矩。應憐後知後覺過來,滿面通紅,草草将兩行字劃了,又揉成一團扔在一邊。
衙皂在旁看了,咋舌道:“可見你從前過得是錦衣玉食樣日子,恁好的細白紙,寫一張揉一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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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這幾日隻讓人妥帖照應應憐處,自己坐于幕後,并不現身。
并非礙于身份,隻是吃不準丈夫是什麼态度。
衙皂回報,身契已放還了應憐。她點頭且記下,待得将晚,與吳覽用飯時,多問了一嘴,“既已明了她果真是應小娘子,為何不與她放籍?隻交還身契,她也還是奴籍。”
吳覽歎了聲,放下碗筷,“我何嘗不想?隻是籍帳條例繁雜,地方上放籍,年末需得統歸京中複核籍帳。一旦兩者核對有誤,查出作假,她便兜不住‘柳惜’的身份,要再往深裡根究,翻出她家的罪來,我豈不害了她?”
秦氏默然,半晌也歎:“這兩日我暗自觀她,果真是個知禮淑靜的孩子,可惜了遭此大難,人都瘦得不成樣。官人,我們便要轉任,我想着……”
她吞吞吐吐,便是有話說。
兩人多年的默契,哪有不知彼此想說什麼的。吳覽略一皺眉,果然,聽夫人言道:
“我與你夫妻二十載,隻是沒出一子,甚是愧對你家。我想為你納一妾,往常你總不讓。如今這應娘子走投無路,來得恰好,不若我做主,替你納了,一來保全她衣食無憂,償報恩情;二來她若能為你開枝散葉,也好香火有繼……”
“慎言!”吳覽截斷她話頭,惱道,“你怎好打這樣主意?且不說她原身份那樣金貴,怎堪與我做妾;你……唉,你也不想想,她家得罪的是什麼人?你以為我不教你與她相認是什麼心思?我至多也隻能放還她身契,保全她一時,萬不敢把她請入家來,開罪上頭權臣!”
秦氏遭他一喝,心内百般滋味,自知失言,再吃不下飯去,隻得默然無語。
兩人相對無言。吳覽也心内慘然,扪心自問,前兩日還信誓旦旦,說要“守心”,如今恩人家女眷遭難,流落在他家門口,他卻瞻前顧後,懼怕延禍,竟連相認也不敢。
“我曉得了,官人既然不願,我再不提就是。”不知多久,秦氏再度開口,咽下三分委屈,“隻是她家于我恩重如山,我既不能留她,便贈些财物與她傍身,也盡些答報。”
吳覽點頭。
兩人又坐了一刻,說些無關緊要的話,秦氏便教女使看顧收拾,自行先離開。
日色淺薄,漸向深沉,今日本就濃雲密布,也不知至晚下不下得雨來。秦氏回了内院,囑咐門戶關嚴實了,以備風雨,又去看了彩兒,說了會話,這才向自己房中來,先自睡了。
隻是多少怅惘,都不堪與外人說道。怕隻怕,被人笑話,婦人心思,既淺且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