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憐在衙署後宅院住了三日。
這日到了九月十七,上峰回函遞至,準解送陳大至平江府,拟一幹人等共赴府署。
得了回函,縣衙裡便忙碌起來。主簿俱備各條文書,并知縣書信,蓋了印,待後續呈覆知州。都頭分派押送解差、命造枷鎖鐐铐,又得分出幾個衙皂,攜了幹證人同行;俱完備了,再去知縣處複禀。
本待十七日便要出發,吳知縣又準了一日的寬限,令義莊發落度塵屍首。
若縣庫撥錢,隻得一口薄棺。故應憐特請了知縣準允,取回度塵生前珠衫兩件,拆解金銀玉寶,兌了一副大漆的柏木棺。
落葬地離村不遠,隻在一彎山環水抱處,曆來埋的是十裡八鄉的邑人。
前日一座新墳剛起,正是産難的陳家大娘子的墳,便是村人合力為她發送了。然墳頭土未阖,隻因衆人皆知,一晌便要再埋下度塵,教她娘倆得個團圓。
時間趕得緊,無暇停靈多日,不過在義莊明堂,陳了一夜,翌日清早,便要埋棺下葬。她家大姐早已嫁去了外地,人走樓空,信都遞不去,便再沒人了的,一應事便都落在應憐頭上。
這夜烏雲蔽月,義莊裡向來吊着兩隻慘白燈籠,明堂兩三盞燈燭,驅不散天廬地被油潑似的黑;厚重的柏木棺蓋停靠在旁,度塵屍首初腐,洩了令人窒悶的臭氣來,熏得人頭暈腦脹。
……與設想的愁雲慘霧,痛徹心扉不大一樣。
應憐就隻得向度塵告個罪,挪了凳子到明堂的角落縮着。隻那臭氣萦萦繞繞、彎彎轉轉,無孔不入,她想躲到哪裡都無濟于事。
總不能真撤到院外,那還守什麼靈。
臭氣還不是最可怖的。
黃昏還好,一旦入夜,連守莊人都去睡了,她神思不穩,便容易胡想一些神鬼精靈,虛無缥缈地堆紮在靈堂,與黑紫腫脹的度塵一起,幽幽望着她守靈,實在令人兩股戰戰。
就這麼一時清醒一時悚怖,好容易挨到了夜半。
夜深人靜,最易想些白日裡沒有的心思。
往常她隻聽人言“人死如燈滅”,一個大活人,死了便是沒了;卻從未深想過,真真正正的“死”,是個什麼東西。
原來就算如度塵這樣生時嬉笑怒罵、明眸善睐的鮮活,死後也不過一堆腐肉,一點一點,從裡爛到外。說句大逆不道的,與死豬、死羊、死狗、死馬,并無不同。
如此想着,便又有一種心思油然生出。
她細細摘除雜質,洗清那種感覺,恍然發覺,這般情緒,稱作“不甘”。
不甘心啊,怎麼能甘心。
那樣青春正好,尚可活在世上大把年月,一年一歲地抛擲都不心疼;千般作為,隻要心想志堅,便能有所為。
就算是塵芥雜草一般卑微,但隻要活着,就還能向上爬,有再見天日的指望。
而一旦身死,所有企盼、念想一瞬成空,蓋棺定論。若魂靈有感,怎能甘心。
她怔怔然想着,那腐臭鑽入口鼻、貫入肺腑。沉悶之中,卻仿佛鑿開某處孔竅,一點明光乍現,又令她憶起青玉閣死未成、蓮台寺對鏡妝,原來她那時所思所想,正是一個字。
——活。
然一念求活,從前于她而言,與落入羅網的野獸并無不同,俱是出自本能。
如今夜半漏殘,鴉雀皆寂,她才更深地将這個“活”字想了下去。
活着做什麼呢?
她忽有所感,試着想象若是度塵活生生在眼前,她會如何說。
她必當回答:“自是替爹還了債,再尋回弟妹,大不了換個地方過活,待娘産了孩兒,再是一戶好人家。”
若是自己呢?
應憐思想了很久,不知不覺,那點惶恐懼怕竟在心頭抹滅了,唯剩了一點堪稱“癡心妄想”的心思。
她想,她總不要一輩子歸奴籍。
她要脫籍,要尋到爹娘兄長的屍骨,在湛湛青天之下,祭掃哭拜。她要重新拿回“應憐”的名字,洗刷掉所背負的恥辱,大大方方地活在世上。
她還要、還要問一問上頭主宰的那個人,問他:我家是哪裡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萬民?我父半生清正守節,縱他有些古闆,罪不至死!縱我兄長年少輕狂,卻從未于民不利,他那樣俠義心腸,罪不至死!我母親、我、我家中上下幾十口,又做過什麼錯事,得遭如此侮辱!
這樣想着,筋骨裡的血一時熱一時冷,一晌如油煎、一晌如飲冰,眼前幾點昏花油燈彷如團團飄轉,将她的心越勾越深。
蓦地一聲輕響,三魂六魄霎時吓得亂震。應憐吃了一吓,差點跌下凳,猛一眼望去,一巋巍高大的黑影入得明堂,轉到明處,卻是宗契。
應憐滿腔憤憤的氣性登時就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