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幾刻,他們便阖家走了麼?
正要再拍十七八回,忽得人影一晃,宗契一身褐麻短衫,腰韌腿長,步子利索得像流星,不知何時已翻過低矮籬笆,徑來給她開了門。
這麼一出動靜,裡頭終于有了響動,有人軋開一條窄窄門縫,探了一張臉出來,那臉色蠟黃,明晃晃寫着不耐。
彼此打過一回照面,應憐認得這便是度塵的爹,便道:“阿公寬恕,我二人再叨擾一回,我尋度塵有話說呢。”
不料對面狐疑生冷地打探了她片刻,一語回絕,“鬧了通夜,剛折騰睡了。有話過後說,你們自回吧。”
說着要來關門,卻被宗契一手抵住,一個骨瘦如柴,一個鋼筋鐵骨,哪勢均力敵得了?任他怎樣使勁,宗契那手隻鐵一樣地架着,眉心也擰得幾分不滿,“好幾十裡地送便送了,一口水不教喝,上門來又由得你推出去,這是哪裡的待客之道?”
應憐怕鬧得僵了,情急便伸手,拽了他衣袖一下。
那力道輕微得像落了根鴻毛,卻教宗契十分不滿頓時消散七八分,再一見她皂白分明的眸瞳急急望來,便徹底沒了氣性,力道一卸,倒震得門裡人往前聳了半步,險些教門闆給夾了手。
“我是來還衣裳的,珠衫珍貴,我怎好穿了她的卻走?”不待那人叫嚷,應憐道,“隻我這裡頭衣衫是破的,便再借她一件粗衣,阿公容留我到裡頭換一換。”
也不知那人是要嚷沒嚷,還是被珠玉迷了眼,那眼一落在衫子上,便再離不開,卻仍像防賊似的,警醒地讓出半個身子,“茅舍簡陋,不好教女兒與外男共處,這位師父煩請在外頭等。”
說是在外頭,實則土屋茅頂,檻外便能一眼掃見沒遮沒攔的正堂;連着正堂的左右内室,連道像樣的門也無,不過以稭稈草草紮了兩道。
左室低矮昏暗,草榻上隐約有個眠卧的輪廓。
一整夜繃着顆心,莫說她哭得累了,便是應憐,也有幾分頭昏腦漲,進了屋,卻被帶到右室,一般的窄□□仄。倒沒置床榻,唯有一張油漬麻花的方桌,桌上四五副烏漆嘛黑的木模;連牆倒置三條長凳,端放幾對扣碗,夾在倒劈的竹篾子與蚯蚓細的麻繩裡頭,中間一段熄了的燭芯,俱是沾滿了煙灰;角落裡堆陳雜物,木條、竹筒、壇罐、麻繩……不一而足。
各處一股子桐油刺鼻的酸臭,夾了煙灰的澀,嗆出一片古怪之感,仿佛不似生人地界。
應憐曾聽度塵講過,家中是做制墨的行當,如此看來不假,隻是寒碜了些,就這幾副墨模,也不知能否養活家小。
度塵爹從外頭取來件補丁摞補丁的褙子,麻色老舊、形制頗寬,也不說話,擱在桌上便走。
她松了口氣,瞅定那頭到屋外候着了,這才換下珠衫,隻裡頭破衣、褙子半臂,又隻能囫囵交疊套上,配向來系的錦繡勒帛,十分不倫不類。
那衣裳斷不是度塵的,看身量倒像方才那六甲的婦人。
她忽想起,這一屋三間,哪處也不見度塵的娘。況度塵先前談起過,她家中排行第二,下頭還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如今看着,非但不見人影,屋内外空空蕩蕩,秋千、竹貓兒、黃胖……哪怕連個泥捏的土偶也無,實不像是養了孩兒的人家。
粗率整了整發髻,應憐信步至堂前,見宗契與度塵爹一高一矮,默不吭聲屋外而立,有心問一句,又忖這是他自家事,外人不好多嘴多舌,心有所惑,便不自覺往左室窺了一眼。
稭稈的草門遮得住什麼?雖榻上瞧不清,近處那小桌上,她瞧得分明,是度塵帶來的包袱,将散未散,裡頭揣着糟糟亂亂的幾團,還有一絲半縷的羅裙、領緣半拖在外,好像正匆匆忙忙拾掇到一半,又一股腦塞了進去。
這一眼,捆縛的咒一般,便止住她邁了一半正要向外跨的腿。
當日收拾包袱,她還因不齊整,被度塵嫌棄。度塵愛齊整,便再折騰困累,哪有收拾了一半又塞回去,莫名倒床便睡的道理?
“換了衣裳便走!”屋主人頗惱于她無禮的探視。
宗契也看着她,以眼神詢問:怎麼了?
不止是他,連着籬笆、馬匹,及更遠的田陌山巒,都漸漸失了顔色,手腳也跟着冰涼了下去。
度塵的爹過來推她,想将她推搡出門,眼裡一點兇性未滅,又十分的懼怖,仿佛他們多留一刻便要帶來災禍似的,“走走走!”
應憐攀着門框不動,扭頭死盯住左室,指節攥得發白,在宗契擡手護住她、格開那人的當口,喚道:“度塵!”
無人應答。
“度塵!”她又叫,更大聲些,總不信一個大活人,能睡死到黑白不知的地步。
那幹巴的漢子卻惱了,“再不走,我、我、我要……”
“你要如何?”宗契上前一步,橫眉冷對,猶如風雨欲來,“我瞧你有古怪,怕不是裡頭藏了見不得人的事!”
這一句卻點在人腰窩上,那人臉脹得發紫,忽又白下去,哆哆嗦嗦地抖,張着嘴說不出話來,見應憐頓足要往裡沖,陡然卻爆出一鼓橫勁兒,死死擋住去路,又抱定宗契的手臂不放,看樣子若他敢再往裡一步,咬也要将人咬死在跟前。
到如此地步,還有什麼不明了。
應憐一腳還沒踏出去,卻又瞥見一道影兒,孤零零、急匆匆,轉過院牆,挺着肚子,汗涔涔的臉面枯敗,直了眼往裡闖。
“你回來作甚!”度塵爹怒喝。
她娘恍若無聞,眼裡涸着灰敗的瞳,扒拉開紛争的幾人,直愣愣入内。幾人一個沒拉住,任她像片秋風裡打旋兒的枯葉,跌跌撞撞地撲了去。
擦身沖過時,應憐聽她嘴裡念叨的是:二娘、二娘、二娘。
她大着肚子,身子卻幹瘦得不比應憐好多少,枯爪似的手一把掀開絮了幹扁稻草的葛被,去尋她的二娘。
酸敗的桐油味裡濃厚,兀地卻刺出一聲慘叫。
宗契身形最快,已沖過去接住了她癱軟的身子。
應憐不知自己是怎樣搖搖顫顫地過去的,隻聽耳邊那個失心瘋一樣的聲音絮叨個沒完,“不是教你去娘家借雞子麼?不是教你去娘家借雞子麼……”
那草絮的破被掀着,裡頭臉朝内躺着度塵,臉色青紫發黑,眼凸于外,慘狀可怖。應憐叫也叫不出來,腳一軟,跌在地上,回身卻見那婦人也癱着,捂着肚子,渾身抖如篩糠。宗契将她搭起身,内屋裡卻尋不到個凳墩,唯有那張死了人的土榻。
她起身時,應憐瞧得清楚,滴滴答答、暈開一片在身下,滲進泥裡。
再一瞥眼,見她男人跌摸滾爬地到得外頭,也不知是嚎是哭,“來人!快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