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說完,應憐還不及想,前頭卻将門開了。
兩片門闆,吱嘎一聲,顫晃晃地,人未見,先擠了肚子出來,原是個身懷六甲的婦人,身子已沉得很了,臉面卻憔悴木讷,與度塵相見,兩下都吃了一驚。
“客人找……”
度塵掀了席帽,噗通跪地,抱住了她雙腿,哀哭,“娘,我回來了!”
那婦人呆呆怔了半晌,忽的大哭起來。
村岚薄霧,風彌四野,應憐望院中之景,不聲不響,隻眼眸中透了幾分伶仃蕭瑟來。
宗契看不過,想拿話擲破這一團窒悶,“咱們也過去?”
正說着,裡頭又出了個人,一般的面黃肌瘦,穿了件糟污得不辨顔色的破布衫子,正拿着手巾抹頭臉,黑一道灰一道,手也不幹淨,卻慌得來扶兩人,将人拽起來,好歹弄回屋裡去了。
那是度塵的爹,瞧這一家子,想必年景過得差。
應憐搖頭,“他們一家子團圓,咱們外人去摻和什麼。”
客不叨擾,主不相留。果真,那頭想是哭花了眼,門一關便教人吃閉門羹了。
“怎的連水都不讓人喝一口?”宗契繃着臉,順了順那馬鬃毛,“人不渴,牲口也得飲呐。”
裡頭仍隐約傳來哭聲。沒奈何,兩人在薄熹的天色裡,掉頭回馬,哒哒地離去了。
前頭不遠便是出城的至和塘,野渡叢生荒煙蔓草。兩人将馬拴在河邊一棵老垂柳下,趁飲馬之際,自個兒也歇了一刻。
本道再會無期,不想才不過一旬,兩人便又映山照水,逢在了一處。
一時無話,各自思想各自的心事。
經此一難,應憐是再升不起出家的心思了。她憶起蓮台寺的種種,光鮮浮華的琉瓦、龌龊淫睢的壁畫、窈窕笑靥的女僧、腌臜逼仄的暗室……皆是披了人面的厲鬼,差點将她餘生吞吃殆盡。
好容易從爪牙下逃出來,她終明了了一事。
當初入寺,她是想活着;如今出寺,是因她想像個人一般活着。
活生生的一個人,并不是隻長了兩隻會走的腳、一張會說話的嘴。她還有一雙能見五色的眼、能嗅芬芳的鼻、能嘗百味的舌。
——以及一顆鮮活的、可思可感的心。
這是天意注定,教她不在佛前,像截會動的木樁子一般耗盡心氣,佛陀引她下蓮台,定要往這紅塵中打一打滾;再難,也得蹚出條路來。
晴日漸朗,她望見遠山霧散、碧波紅葉,天連着山、山連着水,六合之下,竟天蒼地廣,無數變化隻在一線之間。
恰此時,她心有所感,回向身側,正見宗契望來的眸光,身如磐石、眼明如水,心有丘壑。
宗契道:“你還……出家不?”
應憐搖頭。
宗契一樂,眼眉飒朗,情不自禁便一掌拍在她肩上,“是了,你早就該想通,出家不是避世!”
拍得應憐一個趔趄。
“……”
他尴尬收回手。
應憐揉着肩,望山觀水,長舒了胸中郁氣,道:“一時間我也想不出有哪裡可去。但無論如何,天總不至絕人路。”
宗契看看她,又看看水;看看山,再看看她,總覺這一番相見,她似乎哪裡不大一樣。果如前人所說,山水毓秀,養了她一點浩然之氣?
“真無處投奔,你便随我去代州。我師父在州城裡有些薄産,雖不能錦衣玉食供着你,總可保全一世。”他道。
應憐問:“代州,離五台山遠麼?”
“不遠。”他念及來處,道,“各處能照應得到。七八月裡,你還可上山消夏;強似南地,一入夏火爐似的。”
她心中微動,彷如飲了一劑清風,不覺微笑,“五台山上,真如此清涼?”
“騙你作甚。”宗契也笑,“你去了便知,消暑的好地界。”
兩人談論了一回。應憐忽又想起,雖已脫樊籠,卻不好自在得如踏青一般,也不知那蓮台寺是否遣人四下探尋,心思驟然又扯回到度塵身上。
她在吳縣是沒根沒葉的;度塵卻不同,蓮台寺想必曉得她的根底,況且……
應憐心中一沉,卻又寬慰自己,“她不傻,出了這事,必定要攜了爹娘走避;她如今有了錢傍身,去哪兒也都便利……”
說着,猛地一頓。
“怎麼了?”宗契見她臉色不對。
“珠子。”她喃喃,在衣上亂摸。領抹排珠、镂金帔墜、瑪瑙紐襻在晴日下流光熠熠,最後她摸定腰下一點凸起,在宗契不解的眸光裡,道:“我得回去一趟,把珠衫還了度塵!”
半夜裡走得急,竟忘了這一節。
所幸離出不遠,飲畢了馬,宗契與她兩個并辔,又折回了起先那破敗的泥屋土院。
這一回,那老舊的柴扉卻緊閉着,從這頭便瞧見内裡頂門的粗木來。
她立于院外,拍了七八回門,隻沒人應,納罕起來,又有些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