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學。應憐咬着牙想。
畢竟她如今前途未蔔,沉甸甸的命一氣壓上來,幾乎将她壓垮。
——就像兩肩頭踩着的度塵一般。
度塵手攀牆頭,不敢大聲,急得要命,“你别晃!穩當點!”
應憐鼓着腮幫子說不出話來,怕一口氣洩了,兩人都栽個底朝天。
好容易穩住了,頂着度塵扣着瓦翻上去,她倚着牆,一邊喘一邊仰頭望。
度塵身子靈巧,捉着索子一點一點蹭下去,末了還招呼她,“快些上來,恐拖長了被人發覺!”
她應了一聲,擦擦手心的汗,由度塵在那頭繃着索子,自己攀上去,試圖蹬上牆頭。
索子韌滑,好在寺绫頭尾間有烙死的疙瘩,可供抓穩。饒是如此,也爬得應憐滿頭大汗。她上一尺、滑三寸,試了好幾次,差點哭出來,硬是咬了牙,不敢放松,繼續向上爬。
度塵在對面很是焦急,一氣兒催她,又道:“你當心,牆頭生了刺草,别被紮了。”
應憐仍在吭哧吭哧喘着氣上牆。
若換成從前,打死她也萬不敢做這樣上樹爬牆的皮猴行徑,隻是今日被逼到這份上,容止意态也都抛諸腦後,不管不顧了。
她發了狠,攥着那索子,拼了命往上爬,好容易一隻手夠上牆頭,已累去了半條命。
半伏在牆頭,應憐顫顫地往外看。視野廣闊,卻瞧不清一二,隻是一脈黑黢黢的影廓,連下山的路在哪一方都辨不出。
再起身,頭皮一疼,卻是花冠子被刺草勾住,脫不出來。
她就這麼歪歪着腦袋,火急火燎地拿手去摘,眼見度塵在下頭仍拽着索子,急得指手畫腳,“左一點、向下、向下、再提上去一些……”
應憐扯得頭皮發麻,手上被劃了好幾道口子,心一急,索性拔了冠上鐵簪,尖頭猛地一挑,瞬覺頭皮一松。
花冠咕噜噜順牆滾回院内,無聲無息掉在草叢裡,是再也夠不着了。
所幸椎髻未散,她落得輕松,再不管花冠,一點點蹭下青黑的院牆。這一回有度塵在下頭托着,利索了許多,一會兒,灰頭土臉地下了來。
度塵沒教她歇息,拽着她便朝一處疾行。
“角門向來關着,人隻裡頭守門,咱們手腳放輕些,下了山,路就好走了。”她悄聲道。
應憐認不得東西南北,隻依言跟着向前,拂開亂生的叢草,腳踝被草葉紮得發癢,也不敢去撓,生怕踏錯一步就滾落山下去。
好容易摸出一條林中錯雜的路來,離了角門院牆,下行幾步,回頭再往,幽深掩映裡,蓮台寺寶殿高檐已在濃密的樹冠後,猶如個黑面獠牙的惡鬼。
“這不是那日我上山的路。”她道,黑暗中聲音微微發喘,“這路怎麼這樣難走?”
許是離寺愈遠,度塵松了氣,說話也不那麼緊繃了,“這本就是那些浮浪客踩出來的道。從這條路上來的,沒一個是幹淨的。”
應憐便蓦地想起宗契,猜度他是否正是從這條路上山,心裡頭密密雜雜的,仿佛牆頭刺草一蓬蓬紮進了心竅,有些難受。
“我不知今日來的竟是他。”她小心翼翼摸索前路,喃喃道,“他身邊那人,我在青玉閣見過。他們怎麼厮混在一處?他是個出家人,他……”
迎她的是度塵一聲嗤笑,“出家人怎麼了?蓮台寺接客的是出家人,往來的也不乏出家人呢。”
應憐默不作聲了。
她又憶起秾李的那句話——到底不可輕易信人。
她信了宗契師父,而他卻當頭給了她一棒。
度塵在前,時而牽她過難行的砂石碎泥路。她的手溫熱,應憐忽而想到,度塵這人,究竟可信幾分呢?
她頗有種“一度著蛇咬,怕見斷井索”的惶惑之感。
下山不必多久,樹影依稀,地勢忽平坦起來,遙見遠空幽邃,群山虛影,她忽想起一事,“你家在哪兒?離此遠麼?”
“不遠,繞過城,往西五十裡便是。”度塵道。
應憐腳底一軟,“五、五十裡?”
度塵眼兒亮晶晶的,回頭一瞥,“你怕什麼?瞧!”
她一指左近。應憐打眼一瞧,正見一處低矮屋篷,裡頭影黢黢地露出半隻搖晃的馬腦袋,卻原來是間馬廄。
“今日寺裡隻有趙大官人兩個,想必是他們的馬。”度塵喜道,“巧了,我們正可騎了去,五十裡不多時便到。”
隻是近前了才瞧出,隻有一匹,通身棗紅,在深暗的夜色裡近乎漆黑,目準如炬、四蹄粗壯,被牽出來時有些不耐,刨蹄打鼻,噴了度塵一臉。
“你會騎馬不?”度塵将馬牽來。
應憐腳軟得像泥,搖搖頭,又點點頭,“會、一點兒……不是很會。”
那馬低頭來嚼她的衣襟,驚得她兔子一樣橫跳了開。
度塵有些煩惱,拍拍馬背,“我也不大會。算了,你前我後,咱們慢行些好了。”
說着,先托她上了馬,自己再跨上後頭,緊攥了辔子,令其小跑開了。
·
堂上烏七八糟地鬥成了一窩蜂。
趙芳庭是屬鳝魚的,連人帶寶早溜得沒影兒,實不仗義地丢了宗契一人,在姑子堆裡支應。
十幾二十個拿槍拿棒的女僧,學了幾天拳腳,天羅地網似的絆他。宗契被敲打得心頭火起,一棍壓住幾人,将之撂倒在地,一眼望見院外黑沉無光,心想着去尋應憐,卻怎麼也脫不開身。
法持懼他镔鐵禅棍,隻在人衆後遙遙指揮。宗契後撤一步,擱着傾圮的半張桌,立棍杵地,惱了起來,“我無心傷人,你們再要咄咄相逼,休怪我棍下無情!”
話音還未墜地,好懸又被刀尖劃過面頰。
“既是兩腳的牲畜,”宗契怒意上湧,一橫棍,挑起一張破雕花凳,旋風似的砸開一片場子,“那便按牲畜的法子來治!”
他不開殺戒,卻專敲腳踝,一個兩個,棍掃處呼聲震天。
一片棍棒刀槍雨林之中,宗契流星似的劃開,身形輕捷,教人眼花缭亂。寺中人一個個隻覺腿腳震痛,筋麻骨裂,刈草般伏倒了一大片,兵器叮鈴哐啷砸落在地。
最後一個,宗契一棍敲中腿上麻筋,踩着脊背一個鷹隼俯擊便躍起墜下,徑直跳出圈外,迎着面容驚駭的法持,一掌便扼住了她的脖頸。
“她在哪兒!”他每說一字,手下便緊一分。
法持被扼得直翻白眼,到底無人相救,在一片起伏呼号聲中,顫巍巍指了個方向。
宗契拖着法持,像拖着根半朽的腐木,一路穿廊過院,起先後頭還跟着幾個心驚膽裂的,漸漸便無人跟随,正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處境。
本是要去西院,隻走到一半,他忽然頓住。
左右兩廊在此處相接,通向嚴門大鎖的後殿。一帶院牆高厚,卻于深處落着一棵山萸樹,滿樹簇紅,根上系着根五色斑斓的索子,顯是衣衫糾結而成,直牽到牆外。叢草之中,映着廊下黯淡花燈,一物依稀流光爍爍。
是支堆簇了各色絹花珍珠的花冠。
宗契心中一動。
法持被拖行一路,幾乎老眼昏花,扭着脖子,嘴裡“嗬嗬”作響。宗契見她懼怖異常,索性給個痛快,一手刀劈在後脖頸,扔了昏死之人,緊向那山萸樹而去。
他撿起花冠,細細辨認,憶起方才那驚鴻一瞥,心中便有了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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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畜生不怎麼聽話,一路跑跑停停,還不住打響鼻。
應憐不敢擡手聞衣袖,更不敢勒缰辔,生怕它狂性大發,“咱們這衣上怕是香熏太濃了!”
度塵應付得也辛苦,握缰繩的手都發酸了。她自小不會馬,還是近幾年跟着恩客,馬上溜達過幾回,半生不熟的手藝,更别提還帶着個人。
那馬也不知怎麼的,總也不聽她使喚。她教往西,它卻往南,一忽兒往東,末了圍着山跑,還與她尥蹶子,好險把兩人掀下馬去。
就這麼歪歪晃晃了半圈,卻覺應憐緊張起來:“你瞧,前頭是不是有個人!”
果然,一箭之地,觑不清真切,有個物事也晃悠悠地繞着山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