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拐過一間院,眼前便陡然堂皇了起來。燈燭華光蓦地擠入眼簾,忙而不亂的腳步聲與錯雜的笑語泠泠随風撲來。借着光,宗契終于瞧清,這是一處四面雅緻清幽的院落。
石桌石凳置在一棵經年的老桂樹下,桂枝半掩半映,滿樹紛繁盈香。正房與耳房連廊相接,廊下錯落植着花草;水缸厚重,于花草之間陳放多年,其上支出幾片蓮葉綽綽,凝露聚滿堂上華彩。
正屋是一座二層小樓,門洞大敞,有沙彌尼端捧着瓜果酒食,進進出出,笑語相随,見了兩人,俱來行禮,規規矩矩地又退出去。
至此,宗契心中覺着不妥,隻沒往深處想,又兼趙芳庭一意相催,便離了昏黑處,坐定在堂上。
堂間布置處處有佛經、觀音小像、蒲團、木魚等,彰顯的佛意卻都敗在一桌魚肉酒菜裡。宗契将随身帶來的镔鐵棍擱在一邊,剛要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卻聽趙芳庭向那陪客的女僧問:“人呢?還沒來?”
“就來、就來!大官人莫急。”女僧賠笑,意态阿谀,将殘剩無幾的佛意又敗了一層,“她初來乍到,羞澀得緊呢,上妝慢,大官人不若送幾樣物事去,催催妝?”
趙芳庭大笑,随手從珍寶裡取出一兩件,送過去,“好,催妝!今日隻當我為我兄弟娶新婦了!”
宗契腦中哐當一響,終于坐不住,騰地站了起來,面色微變,“這是何意?我一個出家人,怎好如此取笑!”
說着拂手将伺候人撥到一邊,擲下不合時宜的滿堂華彩,長腿闊步便往外走。
趙芳庭伸手欲捉,卻隻摸到一片衣袖,打哈哈賠罪,“怪哥哥嘴欠!原想着你離了舊人,不免寂寞,故才帶你來消遣消遣,你若不喜,我不說便是了!”
他體格輕敏,三兩步一繞,便至門口追上宗契,按了他的手臂便往回帶。恰此一明一暗、一裡一外的功夫,忽聞環佩叮當、腳步堆簇,花燈錯落間,廊上簇擁着一個雲霞綽約的麗影,袅袅纖纖地走了來。
餘人皆是僧衣打扮,或灰或褐,中有幾個黛眉鉛粉的,白淨秀氣;隻當中那花冠巧妝之人,烏雲堆翠、裙裾翩跹,層層紗绫系一襲腰肢袅娜,步态如分雲踏水,聞聽堂上争執,将将擡起臉來,照映進一室璀璨中,便似瑤台生玉露、瓊林遺仙姝,最奪人不過那雙承雲帶霧的眼眸,恍如初見,淺蹙濃愁。
宗契愕然頓住,那女子也呆了半晌,花萼般的臉上霎時褪盡血色,連脂粉勻出的三分紅也遮不住。
應憐渾身如沃冰雪,一瞬時冷透心脾,隻覺莫大諷刺。
也不是未曾疑過那家藥鋪子,那周娘子巧舌如簧,多番與她提及蓮台寺如何如何好,這才蒙了她的心智,一步步堕入魔窟。而宗契,她總覺着,他應當全然置身事外,不知曉内中龌龊。
一則蓮台寺是她先與他提的;二則他若真有歹心,何必前前後後在她身上耗費銀錢無計?
趙芳庭還勾搭着宗契手臂,見此也吃了一驚,一拊掌,卻笑了起來,“這真是‘情緣深處天注定’,兄弟,你的舊人來了!”
那張臉笑得得意殷勤,眉眼分外可憎。應憐恍然認出他來,渾身冰冷,顫顫地後退一步,盯着宗契的眼裡流不出淚,卻似要噴出火來。
“沒想到、沒想到……”她眼光掃過趙芳庭,咬着牙,死死扣住宗契,“虧我一直當你是個好人!”
一堂花燭随着人影紛竄,燭影高低不定,襯得人人臉上窩着一團火,張牙舞爪似的。宗契心頭正亂,不由分說,一把鉗住應憐,“跟我走!”
另一隻臂膀卻被拽了一把。
趙芳庭仍笑着,不過那笑裡已帶了三分涼,“兄弟,可别亂了規矩。”
宗契心裡攢着氣,一抖手将他像虱子一樣彈開。趙芳庭見他擒着應憐要走,又來攔他,身形如影,抄至身前。
變故隻在瞬息間,圍擁的那幾個沙彌尼幾聲尖叫,滿天星似的亂散。應憐冷不防被一拖,倉皇險些跌倒,忽聽後頭來人大喝,“截住他!”
也不知說的是誰。但那聲音耳熟,正是法持。
法持提着盞素燈籠,本想來照應一二,順道瞧瞧應憐今日可遂人心意,卻不料剛進院,借着院落燈火,一眼瞧見那塔一般高大的身影,半張臉落在明處,已然怒意磅礴。
她自然記得此人,心中便是一突,情知不妙,“怎麼是他!”
急急吩咐叫人,自己橫洶洶地便過了來。
這頭有趙芳庭相攔,見宗契挾了應憐就往外闖,兩個翻了臉,指着便罵:“我有心帶你得份富貴,你便如此恩将仇報,為個娼.婦壞了你我兄弟的情分!”
那兩個字格外刺耳,宗契心頭火起,“我是你爺爺!”
說着把應憐往後一帶,躲開趙芳庭的勾拳,伸腿便掃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