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虧度塵寺绫的料子多,她兩個來來回回地系,足足絡了條并三股的索子,又極力用手拔了拔,果如向前所說,那料子再韌不過,盡可承重。
度塵把碎錦層霞似的索子一股腦塞回箱奁裡,應憐便又開始踅摸自己的家夥什,找來找去,不過兩套換洗衣物,也就那小銀疙瘩最貴重,便珍而重之地塞進小包袱裡了。
度塵據此好幾年,倒是攢了些家底,零零碎碎地不少;應憐便又來與她收拾,一會兒卻被度塵嫌裡嫌氣地趕走,“你這團七團八的,衣裳都亂了,你替我把門去!”
應憐隻得放下剛團了一半的一件褙子,拖了個凳子守在門外。
晌午将将過半,日頭正烈着,曬得人影子都無處遁藏。但檐下清幽,風拂衣動,她自覺并不怎麼熱,百無聊賴地四處望着,又捏捏臉、看看手臂,不知這些日填鴨似的吃法,是否真的多出了半兩肉。
偶有人踏進院,她便緊張,繃着個笑臉,假情假意地叫一聲,“師兄,進來坐坐!”
那沙彌尼便被她唬回去了。
度塵隔着窗,小聲與她叨叨,“你說話便說話,抖個什麼!打擺子似的……”
“我……”應憐咽下一口唾沫,聲音又輕又顫,“我怕他們闖進來,你快些!”
話音甫一落,打外頭又來了個人。
應憐隻道又是個串門的,冷不防一個顫聲,“師兄、進來……”
來的卻是法持,後頭跟着捧物事的沙彌尼。
上午剛見過一回,鬧得彼此都不好看,應憐心中便咯噔一跳,一個激靈迎上去,“師叔,您怎麼來了?”
聲兒又大又脆,将兩人都愣了愣,法持皺眉,“你素日的雅靜呢?還有,坐廊下是為何?”
裡頭沒動靜,想來度塵已聽了響兒。應憐讪讪應了聲,“吃得撐了,出來晃兩趟呢。”
她打眼又瞥了回跟着來的那沙彌尼,目光落在那疊衣物上。
——除了衣裳,還有應時的花冠,那上頭用紗絹、通草作了一年景的姹紫嫣紅,另有花钿钗、金球簪、鎏金銀梳背,皆玲珑華翠,使人欲把玩細觀。
應憐腦中嗡地一聲,似被一錘砸在腦顱,顫顫地竟想後退。
門忽兩邊一分,度塵迎了出來,眼光一掃,便在人與物上挑了個彎,笑道:“上午不過是玩笑,哪真要師叔來賠罪呢?您瞧……”
“不是給你的,”法持不苟言笑,截住她話頭,使個眼色,讓小尼把頭面捧進屋,道,“今夜有貴客至,言明要個新鮮窈窕的。柳惜,你去。”
應憐的臉倏爾白了下去。
度塵道:“您瞧她那呆瓜樣兒!怎堪貴人驅使呢?師叔,您忒心急了點!”
法持卻擺擺手,示意無轉圜餘地,看向應憐,“好生妝扮一番,入了貴人青眼,難道還會少了你的好處?”
她不多說,回身便走。
後頭沙彌尼跟出來,到得應憐身邊,略頓了頓,附耳說了一句,微笑着跟随離了去。
直到度塵将她扯回屋了,應憐才如驚了一場噩夢,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看什麼、聽什麼、想什麼都如嚼蠟,連度塵的模樣落在眼裡,都失了光彩。
度塵放她枯坐了一晌,任她自想着心事,直待日頭快要西斜,曉得再不能拖,終執了應憐的手,一握才發覺,那雙手冰涼潮濕,竟仿佛絕了生氣。
她将她拉到妝鏡前按坐,自己立于她身後,拔下細細的折股钗,打散了她的發髻。
珠子是早就取出來了,這一頭青絲如瀑,度塵自忖,先前自己有頭發時,也未必生得這般好。
瞧她仍細骨伶仃這樣兒,原來進補卻都補到頭發上去了。
“度行與你說了什麼?”她為她打理散發,問。
久久,應憐一動,回了三分生氣進這肉體凡胎,烏沉沉的眼兒看向鏡中,有些模糊,是她自己的眼中的潮意。度塵的臉在漸漸昏黃的天光裡,有三分擔憂、三分憐憫。
這些擔憂與憐憫便又化作了她的精氣神,催她強支應起來。
應憐道:“她說,隻要我伺候得貴人舒泰,便放還我的身契。”
“放還……”度塵冷笑着咀嚼這兩個字,“她騙你的。當初,她們也如此對我說,隻要我伺候得好,便将我送回家去。”
“我明白。”鏡中人的模樣越來越模糊,應憐心頭翻湧着不知是怒是懼,“我明白,我從不指望她們能還我身契。隻是、隻是為何是今日……怎麼就是今日……”
桃木梳一梳到底,度塵的目光随之沉向發梢。應憐兩行淚滾滾而下,憎惡地看着不成器的自己,擡手抹去眼淚。
好恨啊,為何隻在今日。
明明今夜就要出逃,哪怕再晚一日、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