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腦中浮現起那晚在暗室裡,孔隙間擠來的髒亂的光,與殘惡的香;浮現起李大官人被肥膩的肉擠沒了的雙眼,一陣陣地惡心。
真要使她委身于人,倒不如去死。
倒不如去死。
長發忽被一雙手攏起,一條刺目的紅缯緊束,映在她懼恨的眉目間,度塵一時沒繼續,沉默片刻,卻翻出早已收拾好的包袱,取出裡頭層層裹藏的一樣物事。
她拿來與應憐。
本作一根金簪,遞到應憐手中,她便覺出份量不對。更輕,想是銅或鐵的,包了一層金漆而已。
但這簪子比法持送來的簪钗都長,足夠挑在一年景花冠的最顯眼處。
“這是什麼?”應憐覺着諷刺,“與我添妝?”
度塵從身後執了她的手,讓她去碰簪身最尖細的末梢,“鐵簪,雖不如金簪華貴,但比金簪更硬。”
天光仿佛更暗了一層,一晃眼間,卻仍是夕時之景,整間屋子籠在溫柔的斜陽裡,每一粒浮塵流動,似乎都有應得的歸宿。
度塵的話一字一句,恍如平常,包裹在淡淡的神色裡,“這是我初至此地,央一位恩客買來的鐵簪。本想着挨不過去時,便用它了斷,但到底挨過來了。”
她又為她盤了髻,将濃密的烏發戴在花冠裡,細钗銀梳都妝點了,最後掰出應憐緊攥的鐵簪,果然插在冠上最顯眼處,一伸手便能拔下。
“我将它贈你。你若想死,便拿它紮破了喉嚨,一了百了。”度塵搓來溫熱的手巾,擦了她臉頰的淚,“你若挨過去了,還沒死,我們便一起逃。”
應憐說不出話來,嘴唇顫抖。
“别哭。”度塵打開銀粉盒,“我要給你抹粉了,眼淚會花了妝。”
應憐便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将淚咽了回去,咬着牙,死死盯着鏡中一年景的紗絹簇花,與冠上那支沒入一半的鐵簪,平生從未沖上這麼一股生根的血勇,
“我不死。”她喃喃地說與度塵聽,也說與自己聽,“我不死,我要活着。”
活着,才能逃出去。
·
這一日懶散又局促地過了。
白日裡趙芳庭與宗契隻在船上消遣,連飲食也隻用小船搭載送來,大船并不靠岸;待時分将晚,趕着谯樓禁鼓未響,大船一溜順着寬闊的至和塘水道出城而去。城關卡子處早已打點好,守城的兵士粗粗看過一回,便教放行。
直待離城老遠,宗契這才松下一口氣,切悟何為“賊人膽虛”。
趙芳庭在艙裡頭窩了一整個白日,此刻也來船頭松泛松泛筋骨,道:“都是見不得光的東西,縣裡哪敢張挂榜文?不過私下搜一搜了事。兄弟盡可放心。”
暮色四起,河面水汽濛濛,映得四野杳杳、連山帶岫。大船行速穩便,艄公是自己人,心明眼亮,瞅定一處河岸野渡,便放下小舟,送兩人攜寶靠岸。
趙芳庭又牽來早備在此處的兩匹馬,俱神駿飽足、蹄昂鬃烈。他讓了宗契棗紅的那匹,自己騎了黑馬,鞭指向遙遙某處,“雖不遠,但那頭人看菜下碟的本事盡有,沒好馬壓陣,教人看輕了去。”
“那是什麼地界?”宗契手搭涼棚,卻隻望見一帶蔥郁密林,隐約似有地勢起伏。
趙芳庭嘿嘿一笑,催馬前行,“你去了就知,總之哥哥不會害你。”
果真不遠。兩人進了一片林子,樹影繁密,白日裡或能透下一二光線;入了夜,不仗着燈火,路徑黯淡迷離。趙芳庭輕車熟路,把兩匹馬系在附近一處圈牆馬廄裡,招呼宗契跟定上行。
原來是一處矮山,卻沒個正經的山路,隻在樹與樹間踩出一條石棱突兀的小徑來。宗契目力好,隐約瞧見最上頭有翹起的高檐,也不知是什麼個所在。
一路不逢個人影,二人一前一後上了山,卻摸進了一處小院,隻從角門而入。宗契剛想着那一連院牆,仿佛有些眼熟,卻不曾記得哪裡見過這樣漆色深沉、半舊斑駁的牆瓦。
開門的人是個僧衣僧帽的女尼,一張半老的面孔,肅穆沉默,見兩人,合十行了個禮,不言不語将他們迎進來,仍關好了門,又帶去裡頭。
院落連廊,雅緻清靜,似有燈光隐隐,卻不在眼下。
宗契心中大不自在,尋了個空拉住趙芳庭,壓低聲音:“這是出家的尼寺?你怎好帶我夜入此處?”
“山寺清靜,别有洞天。”趙芳庭笑得像隻偷了膩的耗子,“再走幾步就到了,你跟來便是。”
想來這便是銷贓的所在。一念及此,宗契又不免皺眉,怎麼好好的山寺,做這樣的勾當。
轉而一想,他不也是有手有腳,卻做了半道的賊匪。
算了,誰嫌棄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