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行錢。
應憐仿佛有所耳聞,那是她爹在家中發怒時,常提及的一事。
【朝廷發放先行錢,使農得錢買苗、商得錢周轉,收息極少,本是好意。然升鬥小民,一利障目,得了錢便不思長遠,一氣耍用殆盡;待到還錢之日,竟一文也交不上來。朝廷既失了本錢,百姓又未得實利!】
她便也跟着覺得,這不是個好東西。然度塵這話,分明又非如此。
“後來呢?”她不由問。
“後來……不知哪裡,出了一篇文章,說先行錢是個害人的東西。”度塵道,“縣裡傳抄了文章,便使人查起來。忽有人告首,說我爹身為制墨的‘雅工’,竟拿先行錢去賭,所出的墨失了品格。此後便再無人買我家的墨。”
往後不必再問了。賣不掉墨,哪來連本帶利還官府的錢呢?
應憐想安慰,卻不知從何安慰起,隻得随口問:“那文章……叫什麼名?”
“《奪民利說》……又或《先行奪民利說》,記不清了。”
半晌不見應憐搭話。
度塵歇了會,覺着又好些了,掙紮着下床,細細地洗了珠子,在鏡奁與箱奁間來回地踱,尋一個妥帖的安置處;又費力地找了顆大小、品色皆不如的蚌珠換了,這才趿好鞋,仍要回李大官人處。
“那珠子我收好了,若明日找不見它,拿你是問。我回了……你怎麼了?”她見應憐一動不動側卧在床,卻将臉埋在枕中,便問。
那腦袋搖了搖,有氣無力的聲音悶悶道:“你回吧,我收拾。”
度塵便往外走,走到門口,頓了頓,回頭安撫,神色已平平淡淡,“你莫要慌張,等我明日回來,一切再計議。”
腳步聲輕如無物,幽幽地來了又走,再沒了聲響。
殘燭本就低矮,漸漸燃到了盡頭,成了銅燈盞裡一灘凝膩。不知哪一刻,米粒大的微火終于熄滅,一室複歸幽寂。
應憐記起要去關門,還得收拾一地淩亂,将腦袋從枕間擡起來,卻已暈得滿臉是淚。她胡亂拿衣袖擦了,每走一步,便想起度塵的話。
字字如刀,割得她鮮血汩汩。
《先行奪民利說》,她怎會不記得。那是她爹據上疏議呈寫下的文章,洋洋灑灑好幾千字,句句義正言辭、動人肺腑。
那分明是體恤草民的好文章,無一字不為民、無一字不在理。她至今仍記得爹為琢磨這篇文章,熬了好幾宵,成稿付梓時的動容之景。
卻害得人破家離散,又究竟為何。
收拾完了一切,她複又躺回床上,怔怔地想紛雜心緒,終究敵不過折騰一番後的困意,惶惶無依地睡去。
深月玄雲,淡淡明暗,中霄也才過半,人皆睡着,夜還長着。
·
夜還長着。
秦氏忽從夢中驚醒,一個激靈,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哎,我仿佛聽着有動靜。”她推推身邊的丈夫。
她本是小家女,嫁了同出寒門的吳氏子,二十年來,夫妻和和美美;丈夫吳覽又是個有出息的,早早地得了個進士出身,外放做官,如今兩任磨勘期将滿,即将攜女随夫赴任江甯府。
吳覽也未深睡,一動便醒轉。兩人細聽來,确是有些微腳步與說話聲。
“我去瞧瞧,你先睡。”他安撫發妻,披了件薄薄的氅衣,一面匆匆穿鞋束帶,一面拉開門到了院裡。
自三年前放到吳縣來做知縣,他便攜家眷住在衙署後頭,每日點卯上值,連出大街都不必。
轉過幾道前後院的門廊,果然遙遙見幾幢火把明晃,是都頭帶着衙役們正分派隊伍,主簿立于人群,吩咐各處查點;不知出了何事,竟驚動了十來名弓手,正俯首聽令。
“有賊人夜入?”吳覽過去問。
幾人見是知縣,忙各自行禮,都頭道:“并不曾見賊人,隻更夫來報,說隐約聽見動靜,我等便警醒些。”
吳覽心中一動,問了一句:“庫房可安穩?”
“已着人查了,一切安穩,大人放心。”都頭道。
他放下心來,令衙役們自去巡衛,正要回轉,卻見主簿于一應人後,悄悄與他打着眼色。
吳覽不動聲色,待打發了衆人,與他來到僻靜處。縣丞便附耳上來,說了幾句。
吳覽人到中年,又宦海沉浮了近十載,早已練就一副八風不動的穩肅君子之态,此時卻微微變了面色,催道:“走!”
庫房是整座衙署的重中之重,裡頭正有一批剛鑄就的銀铤,隻待送去平江府,作今歲的鹽鐵稅錢,萬不得有失。
另一則不足為人道,隻他與主簿兩人清楚:那一口口包鐵角的黑漆木箱裡,有三箱一般無二地貼着封條,卻不是銀铤,裡頭滿盛了珠玉牙翡、古玩珍器。
——那是用作将來上任時,給上官的打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