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契慣不會拉拉扯扯地推辭,便收了素絹,想了想,“那我得了空找人給你做一件,嗯……抹胸。”
話說出口總覺着有點赧,送閨閣裡的女娘貼身衣物,總歸有些不大合适。但買都買了,總不能再退回去。
不料應憐卻搖搖頭,吸了吸鼻子,仍是垂着腦袋,盯着自己的鞋尖。
“師父,我想出家。”
他便徹徹底底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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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頂受戒那日的情景,他已有些記不大清了,隻記得那會子師父就已經像後來那麼老。他親為自己主持受戒,又說了一堆不知所雲的話,最後讓他在佛前鄭重地叩首,又讓他向他叩首。
從此他沒了俗家的姓,卻仍是原來的名。師父雖不教改,卻與他道:“此‘宗契’非你曾用之名,而是我佛光寺‘宗’字一輩的法名。初知你名姓那日,我便知你與我佛有緣,否則怎麼就恰好叫這個名兒呢?”
據說這話他也曾在他爹跟前講過,當時兩人便為這個打了一架。他爹是這麼回的:
“老秃驢恁地不會講話,我賀氏獨門長子,怎舍得把你做小秃驢!”
可終究是上了佛山、入了禅林,一待就是十多年。
若說他當真一心向佛,宗契扪心自問,佛是什麼,他也說不清楚,不過習慣了每日擦拭佛像金身,為供養的佛燈添油,閑暇了就在塔林間練武,從東卷到西,把瓦礫落葉卷得到處都是。
清靜的日子過慣了,便淡忘了在俗家曾怎樣生活。
但他仍舊不解,凡塵之人,怎會生出塵之心。
“你才多少年紀?”他俯首看她。
應憐烏黑的青絲束成了髻,烏雲髯髯,雖隻用一根最寡淡的折股钗插着,卻也秀麗得緊。但她紅着眼,盡量不使聲音顯得委屈,“十五。”
“十五歲,就要落發出家?”宗契皺眉。
應憐卻問:“您當日又有多大?”
“我八歲……”他說到一半又頓住,嗐了一聲,有些氣粗,“我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她追問。
宗契見她淚眸婆娑,卻逼問得緊,試圖與她掰扯清楚,“你瞧,我當時還小;爹亡故了,家道中落;娘把我送去寺裡,便自盡了,實在是走投無路……”
說着說着,慢了下來,最後不得不停,思索了半晌,才發覺他與她還真沒甚不同。
應憐呆呆地聽着,靜了良久,方道:“……我哪裡又有路走。”
“可……”他抓抓耳朵,覺着舌辯他果真不在行。
“若師父擔心度牒,不妨事的,周娘子已與我說了,城北五六裡有一座蓮台寺,那裡容留女尼,隻要本分心誠,師姑們自會發放度牒,并無花費。”應憐也不看他,低頭一氣說完,“我已耗了師父許多資财,師父既是個好人,不指望我報答,我又怎能再繼續忝留您左右,做您的的拖累。前塵虛夢,世上已無我牽念之人,出家早晚又有何分别?我心意已決,師父不必再勸。”
宗契一肚子話,滾到嘴邊又落回肚裡,再湧到嘴邊又被她話頭堵回去,反反複複,燒得心燥,說不過她,就隻得含糊答言:“你讓我再想想,你也莫要鐵了心,再思量思量。”
他胡亂把素絹往懷裡一揣,生怕她再說出什麼道理來,擡腳往外走,臨到外屋口,想叮囑兩句,望着她心灰意冷的眼,又默默将話咽了回去,頓了頓,徑自走了。
這一夜,應憐幾乎沒怎麼睡着。
枕邊青絲缭亂,她卻盡想着那蓮台寺的光景。或真如周娘子所說,師姑們都是面慈心善之人,又有無邊的憐憫誠心,隻要與佛有緣,定能留在那裡,避一世的清靜。
從前隻聽人說過,出了家便是化外之人,與紅塵無份,一輩子青燈古佛。但她切實的想象隻留在落發那一刹,似乎往後的光陰一成不變,水一樣就流過去了。
那麼一輩子也就流水一樣過去,簡簡單單,似乎沒什麼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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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夜變得如水涼,宗契習慣性等到藥鋪子後院的油燈滅了,關了窗,準備睡覺。
他雙手墊在腦後,心思卻不由轉到應憐那處,便又想起了往常在寺裡,每逢初一十五或各樣佛誕節辰,自山門入内,一直到大殿兩廊,路兩邊安置滿露屋義鋪,各式各樣的唱賣聲喧騰盈沸,諸色雜賣遍布,除了貨郎,另有許多是小廟小觀的僧道,及附近尼寺的師姑。
她們并不如入定的老尼那般枯槁朽讷,唱賣各類繡作、花朵、珠翠時反有别樣的生機,有些還會與塵俗之人笑罵幾句。宗契覺着,這也沒什麼不好。
他又想起分别時,應憐那雙寂寂惶惶的眸子,如夜中迷途的小獸,倉皇地想尋一個栖處,哪裡是大徹大悟。
若當真落了發呢?
如那些曾見的師姑們那般,得了安穩,有了生氣,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況說到底,一來他管不了應憐想去哪兒,二來他也給不了她别的安身之所。
思緒亂亂雜雜,或是離寺久了,連心都靜不下來。
“再看吧。”他于漆黑的夜裡自言自語,不知在寬慰誰,“說不定她年紀小,心性不定,明日就改主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