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女使照料起居,一應瑣碎事都得自己來。
那抹胸日日貼身穿着,一股子汗漬味,也該洗了。
隻是應憐從未洗過衣裳,就着擦洗的水,蹲下身,笨拙地搓那布料,澡豆抹不上幾回就滑進盆裡;素羅的料子穿着舒适,洗起來卻搓得她手疼。
她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摸黑洗着,心不在焉地想着白日裡周娘子的話。
他若與你無緣無故,為何平白為你破費錢财?
周娘子不知,他在她身上花的哪裡止兩貫藥錢,她是他舍了九百兩花銀買回來的。
也不算無緣無故,她的身契還落在他手裡。
宗契師父算是個好人,會為她治病、買藥,可她是萬萬不敢求他從此放了自己的。他若覺得她不識好歹,一氣之下又将她賣進哪個腌臜之地呢?
思及此,她搓洗的動作不自覺地便停了下來,腳蹲得有些麻,而她生出了一絲妄念,竟忽略了這酸楚麻癢。
……若、若他當真放了自己呢?
他是個大善之人也好、嫌她累贅也罷,倘使他真的不要她了,任她自去,她又能去哪兒呢?
洛京是回不去了,“應憐”已經是個死人。夫家……莫說她與元羲還未成大禮,就算已成夫婦,恐怕也隻有被黜下堂的份兒。外地的親朋更是指望不上,她家的事一犯,他們避她還來不及。
她的爹娘兄長俱已不在,天大地大,思來想去,竟沒個容身之所。
溫水逐漸涼了下去,澡豆的清香愈發濃郁起來。應憐猛地回神,四處摸不着澡豆,最後才醒悟,那滑不留手的小玩意兒早就化在了水裡,徒留一室清幽。
沒奈何,她隻得換了盆水,把抹胸洗淨擰幹,晾在後院一處偏僻的角落裡。所幸今夜有風無月,無人瞧見她襦裙缭散不整的狼狽。
料理事畢,她關門閉戶,躺回竹簟的床上,一時輾轉難入睡,腦海裡不自覺又浮現起那僧人的模樣。
她與他通共也沒說過幾句整話,也沒直面過幾回,但不知為何,對他的印象卻極為深刻;細細想來,他身量相貌魁梧英朗,沒有一處不周正,隻是不笑時,予人一副肅穆莊嚴之感,或許是佛前久伴的緣故。
應憐有些怕他,又覺得此人特殊,滿京華蓋之下,竟無一世家兒郎堪與之類,哪怕是元羲,鶴立雞群,也逃不過旁人誇一句“傅粉何郎、姿勝潘安”而已。
她頭挨在枕上,一時想入了迷,陡然醒轉過來,發現自己竟拿一出世之人與凡夫俗子相比,不由覺得荒誕,搖了搖頭,摒絕思緒,專心睡了。
也不知是否湯藥有安神之故,自那日後,她便再沒夢見過前塵,母親、父親、兄長,想來他們早已結伴遠去,不再對塵世有所牽念。徒留塵世之人,仍在泥淖裡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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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契将晚才回來,草草對付了一頓,瞧着家家關門落鎖,便沒去藥鋪子,徑直回房睡了。
今夜風起,吹散久滞的悶熱,難得一個舒爽的涼夜。一連走了好兩個時辰,跑了大半個縣,累倒不累,就是躁,他索性将一張榻拉到窗邊,敞了窗,将盛滿了銅錢的腰橐枕在腦下,踏踏實實睡了個覺。
連做夢都輪番與一家家質庫磨嘴皮子,世道涼薄,指指點點,凄風冷雨撲在他臉上,笑話他一介出家人,卻為幾個銅闆斤斤計較,好不惱人。
宗契猛地一醒,迎面抹了一臉雨水,才發現果真下起了雨,還不小,風吹着雨簾順窗往竹席篾裡砸,往口鼻裡灌,忙起身關窗。
窗外萬姓屋舍連綿,望不到頭;窗下正臨着李員外藥鋪子的後院,也是靜悄悄的,想來應憐睡得正香。
窗關了一半,忽見院裡頭一個淺白的物事往外一沖,宗契手一頓,凝眸往下瞧。恰此時一道電閃,鞭樣抽在漆墨濃雲的夜空,一刹間将天地萬物映得纖毫畢現。響雷乍起,潑墨般的雷雨中,那小小的身形一滞,蹲身環手抱住了腦袋。
正是應憐。
又一道霹靂降下,那小身闆兒抱着頭往屋裡竄,卻落了個素白的東西在地上。
宗契瞧得清楚,似乎是她平日裡穿的抹胸。
一個念頭浮現在腦海——她怕打雷麼?
那孱弱的身影奔至一半,卻又折了回來,一把抄起地上的抹胸,沒命也似逃回檐下不見了。
暴雨中聽不見關門之聲,待後院久久沒了動靜,他這才關好窗,胡亂卷了竹席,把濕透的那一半掩了,再次躺回床上。
潺潺風雨拍打窗棂,他一時睡不着,便胡思亂想起來。
晌午跑了十幾家質庫,最終仍是先頭的那家得手,出了十二貫。傳了兩代的沉香木念珠,千金難買的佛寶,隻賤賣了十二千個銅闆,就枕在自己腦袋底下,也不知師父知道後怎麼想。
但并先前的那兩貫,十四貫錢,夠對付眼下的困窘了。刨去藥費花用,盡夠他一人從平江府回五台山,隻是不知該如何安置應憐。
總不能帶她回五台山。他一個出家的僧人,攜着個未出嫁的小娘子天南地北地跑,算什麼事。但她如今身份尴尬,也不曉得有無親眷投奔;若有,他總得再護送一程,眼瞧她安定了,再回去不遲。
這些權且記下,待明日去問問。
但他忽而又想到,方才那暴雨中抱頭發抖的模樣瞧着委實可憐。
也沒個換洗衣裳,今夜那抹胸落在泥水裡,平明後她穿什麼?
……左右也不差那一二十文,明日随便買一件,送藥時一并給她送過去便是。
他在心裡又記了一筆。
暴雨似乎小了些,仍淅淅瀝瀝地下着,天地間絕無他響,雨幕升騰起雲霧,遮掩了整個吳縣,遲遲拖沓不去的暑氣終于消散,秋涼初至,又一年時節輪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