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張了張嘴,淚眼中,諸般光景含含糊糊,眨了眨,那些水汽便都挂在了睫毛上。
對方也愣了愣,又深深望進她眼裡,“……是了,是你沒錯。”
說着,讓開一步,撩起牛車的油布簾子,“上來吧。”
應憐懵裡懵懂,不明所以,越被他盯着就越心虛,隻得一言不發,手腳并用,爬了上去。
剛坐定,青褐的油布一放,車裡光線便昏暗了幾分,隻搖晃不定的底隙裡映出灰白的光亮來。一番動作,她又出了一陣虛熱,後背汗黏黏的,喘不勻氣息,頭疼卻明顯起來。
車身微微下沉,有人坐了上來,隔着簾子,聲沉音闊,“去哪兒?”
應憐也不知是不是問她,又覺着奇怪,問她做什麼。她張嘴欲答,卻猛地竄上一陣惡心,頭暈目眩,連簾子下淡淡的光影也旋轉了起來。
晨起有人出斜巷口倒水,車子颠颠地動了兩動,給人讓道。她頭裡一抽一抽地痛,說不出話來,扶着青布壁衣,捂着肚子,隻覺天旋地轉,“哇”一口将後半夜吃的粥全吐了出來。
一陣忽寒忽熱,剛才還能走動,此時發作起來,竟然連坐都坐不住,身子硬挺挺地直往下滑。
倏忽間,那光豁然亮了起來,兩個響動吵嚷聲音盤旋飛轉:
“喲!怎的吐我車上了!”
“臉恁地白,車夫,最近的藥鋪子在哪兒!”
“師父,弄髒了我這地,你賠是不賠……”
聲兒漸漸地遠了,乍明乍暗的光也淡了,應憐腦子裡的嗡嗡亂響終于蟄伏下來,頭一歪,昏死過去。
·
迷離混沌時,她似乎聽見兩人一來一回的話聲,眼前俱是淩亂破碎的畫面,煙雲一樣飛逝,一會兒是娘微笑撫弄着她的頭發;一會兒是爹在書房訓責兄長,說他淺薄頑劣,狂傲而不自知;一會兒又坐在高高的彩棚裡,看元羲打毬的馬上英姿。
忽而那些閑時舊景如同琉璃落地,支離破碎,瓷青粉白裡,流着她娘額上淋漓的血,一條條、一道道,駭人的窟窿裡汩汩冒着,怎麼都填補不上。
她娘張開唇,嘴裡便也浸滿了血,血又流進凄厲的聲音裡,“我夫我子将死,我絕不獨活——”
應憐驟然凄惶驚恐起來,撲過去拾那碎片,尖叫着問:“我呢?你不要我了嗎!我也是您所出啊……”
她顧不得割傷了手,顫抖地撿拾,猛一擡頭,豁然那撞死了娘親的石碑厚重地立在眼前,幾乎頂着她的鼻尖,她甚至聞見了濃烈的血腥。道道血痕蜿蜒流進陰刻着顔體渾厚遒闊的撇捺頓折裡,一字一句便染了森森噬人的血氣,上首八個血字可怖地向她壓下。
——清平中正,敦肅淑貞。
男子則清平中正,女子則敦肅淑貞。
而她全身是血是污,蜷伏在娘猶不瞑目的身子旁,心底仿佛有什麼在提醒她:她不再“淑”,也不再“貞”。
她僵死般發着怔。那碑上戒語咬住她的皮肉,她隻覺蝕骨噬心般疼痛,猩紅遍布,擡手一摸,自己不知何時也碰破了頭,那窟窿深得怕人,血也汩汩地從裡頭冒出來,淌進了娘的血裡。
讓我的血,和她的血,淌在一處。
她呆了一晌,忽然發瘋似的掙紮起來,哆嗦着要爬出來,但那碑壓着自己,越壓越沉,她被那家規吓得痛哭尖叫:“我不想死!我還想活着!我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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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着了。”大夫道,“按好,别讓她傷着自己。”
他一個渾家、兩個女兒,一按肩、一按身子、一按腿,将咬牙閉目、雙手亂揮的應憐牢牢按下,那渾家道:“不妨事,紙薄一樣的小女娘,力氣小得跟雞崽兒似的。”
她一個女兒也道:“瘦得見骨了,爹爹,你施針可得輕點兒。”
宗契立在榻邊,半邊身子當着窗,山一樣的僧人,孤身對敵十幾個惡仆也舉重若輕,此時看着大夫一家四口團團圍着應憐擺弄,卻有些手足無措,幹站着也不是事兒,便道:“大夫盡吩咐我來!”
“她久虛勞神,有陽亢之象,隻是手足亂舞,我如何施針?”大夫道,“師父不若誦兩段經,鎮魅驅邪,也好使她凝神。”
宗契皺眉思索片刻,“也好。”
他解下項上念珠,于虎口之間繞了兩圈,開始低頭念誦。
不一會兒,那念珠便撚過去了十七八顆。藥鋪裡娘子聽着奇怪,“師父是在念經,是念咒?是哪一段經?可是鎮妖降鬼的《楞嚴經》?”
說話間,宗契的念珠又撥過去了一顆。他念完一遍停下,睜目答道:“是《往生咒》。”
“師父如何亂念!”娘子大驚失色,“隻教你念《楞嚴》、《法華》之類便可,你把活人作死人超度做什麼?”
宗契本想說我隻會念這一種,話到嘴邊,終換了個更溫和的說辭:“隻要心誠,念什麼都是一樣的。”
其餘人又不好駁,看在他身長九尺、一旁牆邊還杵着與他等量高的镔鐵長棍的份上,隻得道:“高僧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