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巡更的鼓聲響過五回,鐘點敲了三下,廊外天光初泛,青灰蒙蒙,檐下蒼蒼,連廊窗棂已能辨認。秾李熬了一宿沒睡,揉着通紅的眼,攜應憐來到後院角門,抽開門栓。門口正對一條斜歪歪的小巷,應憐望過去,巷口迎着灰撲撲的天色,有輛青褐油布棚頂的牛車,轅上坐着個隐隐約約模樣的車夫,還有個人影立在一旁。微明的光亮斜射進來,将那輪廓量得奇高,如她從前在大相國寺後仰見的那些金剛羅漢一般。
那光也刺到她眼睛裡。應憐眼眶發澀,又腫又疼,隻得微眯起眼,卻怎麼也瞧不清那個影影綽綽的高大身形,隻微摸瞧見了他被晨風掀起的一角皂布衣緣。
秾李卻又把她拉回來,重掩了門,四下望望,左右無人,連廚房也沒個聲息。她走到堆放着一人高的柴垛旁,抄起擺在角落的一柄劈柴斧,又麻利地從榴花紅裙下取出了個巴掌大的銀碗。
應憐吃驚地看着,不知她一手碗一手斧,要做什麼。秾李卻對她抿嘴一笑,悄聲道:“候着。”
說罷,她将銀碗擱在劈柴的老樁上,拿斧背重重一磕,又将扁匝匝的碗片折了兩折,再一斧背砸下。
約摸砸了數十下,那做工講究的小銀碗已成了一方扁圓的銀疙瘩。秾李才拿起來,吹了吹塵土木屑,又拉應憐來坐到樁上。
應憐大驚,“你莫要、莫要……”
“不劈你!”秾李又把她按下去,不由分說,脫下她新穿的那隻厚底薄面兒的穿花修鞋來,使力将銀疙瘩塞進去,“娘隻說不讓我給你衣裙簪環,沒說不許你帶隻碗走。你啊……”
她蹙着眉,發了狠,又拼命往裡擠了兩下,覺着到底了,便讓應憐來穿。
“……往後跟着那和尚,我想了,發裡、衣裡都藏不住的,但他總不至于往你鞋尖兒裡瞧。他若果真淩.虐你,你尋個空當跑了,這點銀子能救你的命。”
隻是鞋裡能有多大的空地兒,試了幾下,應憐勉強将腳擠進去,腳趾有些磨。
她沒叫喚,忍了下來,知道秾李是為了她好。
秾李又囑咐:“千千萬萬可休要叫他發現了!平日裡再短了錢使,也莫要拿它出來。隻有萬不得已之時,再拿來用,記着了?”
應憐鼻中一酸,不敢細看她眼睛,隻垂着頭,盯着那繡花精巧的鞋面,哽咽地答應了一聲。
她記起她娘往常總笑話她,“你就是被我養得太嬌了,不知民間疾苦,也不辨忠奸善惡,總以為這滿全天下都是好的。”
當時她滿不服氣,辯駁道:“都說歲久辨人心。旁人我不曉得,至少春枝、雁回她們幾個是再好不過的!”
春枝、雁回,是從小和她一處長大的女使,她們每日裡伺候她吃、伺候她穿,一處遊樂、一處起居,陪她笑、陪她哭,風大些怕她刮亂了發,天冷些怕她凍着了手,任何一處不到,她們都替她想着,簡直如同她的手、她的足。
“那是因為你身上還有她們可圖。”娘聽她說完,樂不可支,而後道,“要想弄清她們是愛你這身份呢,還是愛你這個人,倒也好辦,隻看你困厄潦倒時,她們是否還願意如此待你就行。”
“您打笑我!”
那會兒她心裡想的是,那可怎麼辦呢?若按娘這樣講,她恐怕是一輩子都沒機會試驗她們是否真心了。
然而如今她果真困厄潦倒,春枝、雁回風流雲散,撥雲照霧後,她見到的,卻隻有一個秾李。
秾李隻看着她笑,眸中流露出三分歆羨、三分惋惜。
“我……”應憐喉頭哽得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半晌咽下淚,道,“我什麼、都沒了……報答、報答不了你……”
“傻子,談什麼報答呢。”秾李輕歎一聲。
她仍将斧擱回原處,背着應憐,似乎在想心事,半晌,又開口:“到底不可輕易信人。你還記得那範碧雲麼?”
應憐一怔,點點頭。
“她當日和你一處關在屋中,比你還小兩歲呢。她就不見得像你這麼傻。”秾李話裡淡了三分,道,“那日我瞧得真真兒的,你往西廊下逃,那裡雖連着洞門,但外頭過了天井,就是前廳;況你到不了洞門,就被廚房的铛頭夥計瞧見了,哪能逃得了?她卻候你惹下亂子,貓着身子順着東廊從角門出了。喏,就這道門。”
應憐說不出話來,臉上火辣辣地疼,好似被人用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了一記。
分東西兩廊出逃,是她們定下的計策——準确地說,是碧雲給她謀劃的出路。
“日午時,會有人送食水來,我瞅準了給她臉上揚一把土,趁她迷了眼的當口,咱們就分頭逃跑,你往西、我往東。”她挨着她,湊近她的耳朵悄聲說話。餘光裡,應憐隻見她眸中透着破釜沉舟的決心,“我見那些娼.婦都是從東而來,料想西面清幽,你定能脫了身去。”
她頗為感動,問:“那你呢?你若被捉了怎麼辦?”
碧雲笑道:“無妨,隻要咱們能逃出去一個就是賺了。”
她玲珑純善的笑靥頗為靈動,應憐到此刻都還記得。
秾李不再多說,隻推她出了去,自己在門檻裡,探首而望,見應憐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便向她搖了搖手。
應憐又哭了,眼淚順着半幹的淚痕往下淌,吸吸鼻子,擡手背抹去,終是别過頭,一步一滞,走向了淡白天光的巷口。
那個堵在出路的身影巋巍,陰翳幾乎将她籠罩。她不敢擡頭,幾步一頓,硬着頭皮上前,頭裡又開始刺辣辣地疼了起來,小錘子不停地敲似的,連帶着升起一股煩躁窒悶之感。
她看見了那雙沾了遠路而來的幹涸泥點的灰白腿繃,壓出了淩亂皺褶的皂色衣角。繼而一道略微低沉粗犷的聲音,含着三分驚訝、三分迷惑,“怎麼這般瘦小?莫不是弄錯了人?你是應憐不是?”
應憐覺着自己成了一盤任人打量的菜,既難堪又惶恐,深吸了幾口氣,終于擡起頭來,壓着自己與那人對視。
他足足比她高一大截子,在她跟前,如一座魁梧的塔一般,松楓挺拔,氣概如山,确是個僧人,又不大像僧人。與之相比,禦前的鎮殿将軍似也不過爾爾。
應憐倒吸了一口冷氣,像被鷹拿住的兔子,隻覺得在這一雙怒目金剛似的眉眼下,連動也不敢動,渾身僵住,隻嗫嚅出了一個字:“是……”
“怎麼還印堂發黑?”那和尚又皺了眉,粗聲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