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皆昏暗,隻其中一間門口的燈架上擺着一盞美人紗燈。她掀起薄紗燈罩,探手取出中間燃燭,遞給趙芳庭,自己開了門上鎖頭。
那門被推開,發出吱嘎的悠悠顫聲,裡頭暗得不見五指。趙芳庭摸到一架燈盞,傾燭點燃了,登時一屋橙黃盡染。他一面将屋下剩餘幾支殘燭點着,一面打量整間屋子。
說是柴房,并不見一點幹柴,卻有一面幾層的架子,零零碎碎擺了許多鞭子、烙鐵、拶指之類,還有些稀奇古怪、名字也叫不上的腌臜玩意兒。架旁設着一列六幅的彩絹屏風,絹上精描細繪了六般恩恩愛愛的春.宮秘景,設色圖樣既雅且豔。趙芳庭頭一次進屋,看得挪不開眼去。
透薄的彩絹後隐隐透出些形狀來。他定定細看,卻是個方方正正的鐵籠,剛好夠一人舒臂伸腿,卻再擠不進第二個。
“娘子這恩威并施的本事卻是不錯。”他笑道,便再轉過屏風,看裡頭光景。
籠子裡蜷着個人。
若不是那一堆褴褛破衫裡有瑟瑟的微弱起伏,趙芳庭差點要錯認成一團雜碎。他細細辨認,這裡是頭、這裡是背、這裡是腳……
“你說她是個小娘子?”他晃晃腦袋,覺得該先問一句,“……還活着?”
“活着!”折柳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氣也不知是沖誰撒的,“本來也沒想将她畜生似的關着。原先還有個丫頭同她一起,隻放在屋中,不料兩個相互撺掇着外逃,教那個跑了。萬幸七百兩的這個被逮回來,這不隻能投在籠子裡,少與些飲食,好教她乖順服帖些,卻又成日價哭哭啼啼,惹人心煩。”
趙芳庭從這一面踱到那一面,那七百兩小娘子隻把頭悶在臂彎裡,縮得比個栀子燈大不了一點,隻是看不見臉。
“擡起頭來。”他溫言軟語。
那人不動。
他回看了眼折柳,帶出三分笑來,又道:“你莫怕,方才你娘說要一碗蒙汗藥藥倒了你,污了你的清白,是我攔下了她。”
籠中人幾不可察地動了動,衣衫摩挲間,便透出了那瘦骨伶仃的脊梁來。
折柳又抽出帕子來拭汗,隻覺得這悶不透風的屋子裡又暗又潮又熱,還隐隐有股不大好聞的味兒。
但為了她的七百兩,無論是沖鼻的汗味馊味,還是趙芳庭的取笑,她忍了下來。
籠中再沒了動靜。趙芳庭又道:“你是好人家的女娘,本不該淪落行院,不若咱們商量個去處,既不教你遭人恥笑,也顧全了你娘,可好?”
他耳目好,既見得那小身闆兒聳了幾下,又聽得了臂彎裡頭有細微的抽泣,便知有門路。而折柳在後頭不聲不響地立着,眼眉上挑的模樣,尤其驚訝他哄騙人的本事似的。
趙芳庭又說了第三層。
“你可知,這一行院人等,尤其是别個小娘,她們自小入這行,吃了多少苦頭,就盼着有朝一日賺了點銀錢,贖了身去,重做個清清白白的人。現而今錢都花在了你身上,你娘掏光了家底子,小娘們可怎麼活呢?難道坐看青玉閣垮了,她們淪落成更賤一等的營.妓?為你一人,毀了那麼多小娘一輩子,你可心安?”
也不知是哪一句打動了她,最終,那張臉擡了起來。
想來,趙芳庭覺得,經曆了遽然變故,從雲上跌落塵埃,像畜生一樣在籠子裡關了幾個月,日日夜夜的折磨啼哭,再貌美的女子也光彩不到哪裡去,必然骨瘦嶙峋、形狀枯槁。
但他倏而忽略那張淚污混布的臉,瘦脫了相的尖下巴,甚至忽略了滿頭飛蓬似的亂發,隻看見了額發下那雙瑩瑩澈澈的眸子。
秋水為神,星點為芒。隔着琉璃揉碎的斑斑淚珠,他仿佛看見了一整個濛濛霧漫的江南。
隻這一雙眼,她若笑起來,不知要勾走多少王孫公子的心魄;這小小的青玉閣,又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來。
趙芳庭咽了下喉頭,覺着有些幹,對折柳道:“愛卿。”
“呸,誰是你愛卿。”
“愛卿,折柳娘子,”他道,“聽我一句勸,這女娘,你趁早把她打發走為上。她遲早要為你惹來禍端。”
折柳滿心的不以為然,“她若不是這麼一副好相貌,我是吃飽了撐着,千辛萬苦把她救出來?”
暑氣裹挾塵泥的酸敗,往人鼻縫裡鑽。偏生他們又冷場了一晌,趙芳庭知道折柳貌似精明,實則一根筋擰到底,知勸她也沒用,隻得安慰自己,再弄不到銀錢,總之先被掃地出門的是他,自也不必替這才好了一個月的露水愛卿擔憂。
忽而,聽籠中那女娘開口,低、啞,彷如在污塵裡被碾碎的明珠,“……我沒有,求你救我。”
她重又低下頭去,有氣無力的樣子,使趙芳庭再看不見那水一樣的朝霧眸,卻隻見兩點濕意,暈開在了她身下的塵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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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憐想,恐怕這一輩子,就這麼無望了。
要麼最終熬不住,折倒在這個“娘”手裡;要麼像上輩子那個娘一樣,一頭碰死在祠堂碑前,就當着她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