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瑛坐在床邊,看着顔瑾垂完淚吸了吸鼻子,才問:“餓麼?”
顔瑾想搖頭,又覺得胃裡的确難受,也不知那是不是餓的,便壓着有些發顫的聲音道:“你這裡要是有吃的我就吃一些吧,讓竈屋裡做什麼動靜都大。”
顔瑛一向薄口腹之欲,又不常待客,屋裡隻有小燕放了些糖來甜嘴,于是索性向外面喊秋霜進來,不想卻是小燕應着聲來聽差。
“秋霜姐姐回二小姐房裡取糕點了。”小燕站在門邊話音方落,又聽着動靜回頭看了眼,迎着就道,“秋霜姐姐,姐們正找你嘞!”
秋霜進屋時果然端了個托盤,盛着兩盞茶并一碟子雲片糕。
她一面把茶點往顔家姐妹兩個面前放了,一面緊着聲說道:“我去前頭的時候聽說老爺在戚二公子還有王姨母一家離開之後,對大爺發了好一通火。”
顔瑾向顔瑛望過去:“想是戚府用黃柏陂那塊地折變了聘禮單子的緣故。姐姐,要不然,你過兩日還是好好去與祖翁說一說,父親那裡是指望不上的,若祖翁過不去這口氣,萬一也折變你的嫁妝……”
“随他罷了。”顔瑛無波無瀾地扯了下嘴角,“難道你以為我從前就指望過顔家拿多少嫁妝給我長臉麼?他們就要顯給人看,也是顯在你身上的。”
她這話諷意明顯,顔瑾一怔,又默住了。
秋霜和小燕對視一眼,雙雙都露出些尴尬來,旋默契地悄悄退出去掩上了槅門。
房裡靜寂了幾息。
“你不是餓了麼?”顔瑛拿起那碟雲片糕,随手遞到顔瑾面前。
顔瑾不吭聲地慢慢拿起一片放到嘴裡咬了口,糕片入口即化,她卻覺得胃裡、心裡、喉嚨裡全都堵塞着,再鼓不起來勁吃下一口。
顔瑾垂下手放在身前:“你也以為我是個沒有經過事的少年,所以沒有心肺,是麼?”
顔瑛看了看同父異母的妹妹,少頃,緩緩說道:“你比我幸運。但一個人可以幸運,并非能說是種壞事。”
話音落下,她于唇齒之間似乎又嘗到了那股幽幽滲出的酸辛。
或許是早在明白不能拒絕戚家的婚事時,又或許是在今日她與裴潇咫尺千裡,拼盡所有力氣才接下他遞來的那方木匣時,她就已經在嫉妒顔瑾。
那匣子承着他對她所有的體諒和洞貫,讓她不忍心不去接,也舍不得不去接。
她本是接受了分離,也習慣了終将隻剩下自己一個人,然而顔瑛還是忍不住想:為什麼永遠是我?
哪怕她已經對自己說了千百次不過是從顔家換去了戚家消磨時光等死而已,可是她想起裴潇那雙眼睛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這樣問:為什麼永遠是我?
最後她得到答案,或許,是母親恨她更多。
“是麼?”顔瑾輕輕地笑了一笑,“可是我卻羨慕你。”
顔瑛擡起眸。
顔瑾忽然三兩口把手裡剩下的雲片糕塞到嘴裡嚼了,咽下肚,擠出一絲輕快的語氣:“因擔心你惦記母親,這些年奶奶連一聲‘娘’都不讓我叫她呢。”
顔瑛一愣,與她相視着定了半晌,然後轉開臉,向旁邊杌凳上放了糕點碟子,随口一般說道:“其實不必如此。”
“不如此也是如此了這些年,如今時日久了,我也喊不出‘娘’了。”顔瑾又把嘴角牽了牽,等到顔瑛再向她看來,便低低續道,“還有你和裴翰林,縱是有緣無分,可我今日看着他贈你藥室鋪子作添妝,卻深想起那句‘人之相識,貴在相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
她越說着,目光越悠遠,聲音越輕悄:“女子的名聲,黃柏陂的戚家祖地,你的行醫志願——再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你的心了。”
顔瑛猛地起身背對着她,靜默了良久。
“所以,”顔瑛問,“你這場在程家惹來的醉,若非是因張娘子,難道是為程回麼?”
顔瑾也沒有否認,同她先前一樣,靜默下來。
顔瑛曉得猜中了,頓覺不可置信,轉回臉向她道:“你老實同我說,可是他對你做了什麼引誘之舉?”
“沒有。”顔瑾咬了咬唇,把頭伏在膝蓋上,“他隻是不信我,所以我送上門去,他也不肯要我。”
顔瑛踅過來伸手往她嘴上一捂,壓着聲斥道:“你是吃傻了酒,這樣的胡話也能往外說麼?看來我真要給你塞幾顆解酒丸子才行!”
顔瑾一動不動地睜眼望着她。
“人心如面。”顔瑛收回捂着她的手,随身向旁坐了,用一種平靜的語氣勸道,“縱有意不同,又何必可憎?你有你在探花弄的日子,他有他在京城的歲月。既然你已是為他做到了這樣的地步,便算了吧。”
顔瑾沒有吭聲,片刻,歪過身子,把頭輕輕靠在了她肩上。
顔瑛僵了一下,到底沒有動。
“或許我的确習慣了計算。”顔瑾閉上眼睛,喃喃地說,“但我不明白,很多……都沒有他那樣的明白,我也不能明白為什麼我不能決定自己的明白。”
顔瑛望着窗隙裡的天空,幽幽回道:“以後日子過得久了,今日不明白的或許也就都明白了。”
***
裴潇坐在窗前遠望着荷塘對岸,行人如蟻,目力所不能及。他想起對過堤岸上過去大約常有顔瑛往來的蹤影,也許,曾經他們就是這樣錯過。
裴大太太差了人來叫他過去,宅中數步,裴潇竟也當是散了散心。
一進門,他就看見芳汀正侍立在母親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