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瞬間都把目光射向了顔瑛。
裴潇眸中微凝,握着匣子的手隻略一收緊,胸中壘塊便更沉了兩分,心口随之一痛。
顔瑛聲色不動地坐在那裡,放在身前的手被戚廷蘊一把抓住了,她轉過臉,迎着表姐滿目震驚,安撫一般極淺地牽了下唇角,當場仍是不做言語。
顔老爺把眼瞥過花鳥街戚家三口,在上頭淡淡地說道:“貴府上對瑛姐的用心我們是明白的,隻是老夫見識淺,還從未見過哪個人家不把茶定下給女家,而是過在小姐名下;要說黃柏陂這塊地自然是好地,不然戚翁當初也不會允戚家姨父用來做抵舉債,隻是我怕傳将出去,惹了人饒舌。”
說罷,他給顔太太豁了個翎子,想要妻子借着内宅女眷的身份再添兩句助力的話,不想顔太太這裡因也曉得戚廷彥手裡捏着吳義那樁把柄,縱有不滿也不敢多言,捏着帕子掩住半張臉咳嗽起來,隻作事不關己。
顔同文轉息之間心裡也是幾番起落,不免暗暗叫苦:原來戚廷彥插手那姓吳的事是把我等在這裡,原以為叫了他來與裴卻瑕當口當面可以一舉兩得,現在這樣卻叫自己如何接口?
但他們把顔瑛嫁給戚廷彥,卻隻能得到一張比旁邊巷裡李屠戶和王鞋匠結親厚不了多少的聘禮單子,那他們把個自己就能賺錢的女兒外嫁了圖什麼呢?到時聘禮擺出來,他們的面子又往哪裡擱?
于是他猶猶豫豫地說了句:“地是好地,可也不曾聽說裴府當初給令妹下定時這樣折變。”
但因他這樣底氣不足,說出來的話難免顯得沒有力道,顔老爺見妻兒這樣時候都沒給自家撐起來,不滿和迫遽之餘,向李月芝投了一眼。
李月芝心下不免為難。
戚家當初為了黃柏陂那塊地連族親情面也沒有顧及,說用着抵債也就抵在他們手裡了,現在卻說拿出來記在顔瑛名下……她想,看瑛姐的樣子既沒有半分意外,想必是事先知情的了,恐怕連她也曉得依着戚家那位老爺悭吝的做派,聘妻的顔面和姨親家中的祖地隻得二選其一。
或許,這禮單也正是戚老爺給顔瑛的敲打。
李月芝稍向戚廷晖那裡一瞥,不禁又忖:但若就這樣過去了,日後瑾姐那裡又如何說?于是頓了頓,卻是起身朝裴潇禮道:“我們瑛姐是得裴翰林舉薦才有的今天,這門親事又是承令叔父說合,我們這些愚蒙不識秀異的自家長輩原是不曾與裴、戚二府這樣的人家攀過親的,還望裴翰林指教一二,這禮單,我們如要回,又該是怎麼個回法才是得體?”
顔老爺眼中露出滿意,捋了捋颌下胡須。
顔同文也是精神一陣,把視線向裴潇探去。
戚廷彥見狀,冷笑的意思便湧上來,暗想:原是怕裴潇為顔瑛嫁我的事追究你們才找着我今日來幫着坐鎮,現在見着禮單不滿意,又要找他來說話了。
他側眸看向正在以眼神安撫戚敬和一家三口的顔瑛,料定若裴潇自以為是地幫着她抱不平,隻會得到她的“不領情”。
交易既然定好了價,那就隻有“熱臉”的人去受傷了。
人心易遠。
顔家人與顔瑛之間已如是,裴潇和顔瑛之間,也将如是。
戚廷彥并不急着回話。
裴潇忽然輕輕一笑。
“顔大奶奶這話問得謹慎。”他眉梢唇角都攜着笑,好像聽到了多麼有意思的事情,“不過我以為,顔老和顔相公兩位應不至于算不明白蓮越給的這本賬。”
說着,裴潇轉臉看向旁邊尚有些愣怔的顔老爺,仍是彬彬含笑:“顔大奶奶有句話是切中根節的,黃柏陂那塊地若是放在給顔家的禮單裡,不知顔老又打算拿什麼給顔大夫添妝?”
顔老爺喉頭頓哽,和其他家人一時都未有言語。
卻聽他已再緩緩續道:“嫁女、娶妻,既雙方都說隻為了顔大夫這個人,那麼依裴某看,這塊地放在她那裡能教她得着實惠,自然是好的。這樣一目了然的事,根本不必誰費什麼工夫就能看明白,又何懼他人饒舌呢?本是你們兩家都為這一個難得的秀異想到了一處,既非娘家欲要啖肉飲血,拿弱女子一副骨頭糊口;也非夫家故作張緻,假作大方娶進門又把她名下好處監察着。”
說時,他慢慢把眼掠過面色發沉的戚廷彥,莞爾:“又何來不能對此歡喜合意?”
顔瑛耳朵裡聽着這一字一句,心頭山呼海嘯,鼻尖一陣酸又一陣澀,竟是遲遲不能從裴潇身上挪開目光。
她看見他說完這番話,離座站起了身。
“恰好,我與家母給顔大夫的添妝,所用之意也是與戚翁不謀而合。”裴潇手執那一方黃花梨木的匣子,邁開步,在衆人的視線裡走向了顔瑛。
有那麼一個瞬間,顔瑛幾乎以為自己失去了呼吸。
一縷清雅的白檀香纏入心間。
“這裡面是獅子街上一間藥室鋪子的房契和鎖匙,另有我簽字畫押的贈與文書。”裴潇将匣子遞到她面前。
顔瑛怔怔地站起來。
“鋪子不算多麼值錢,不過該有的陳設都不少。”他說,“我們南江還從未出過坐堂的女醫,家母憶及當初松溪裡義診,願這區區方寸之地可以物盡其用。”
木匣上雕着并不常見的紋樣,她認出來是人參花。
裴潇又道:“離别之禮,不煩繩削,顔大夫收下便是了。”
他把“離别”二字說得平心定氣,仿佛又提醒了她一次他很快就會離開南江,她再也不必擔心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朝陽下撞着他。
顔瑛慢慢伸出手去,才發覺自己在抖,匣子裡的東西似在灼着她,又似凍着她。
裴潇不動聲色地借着松手時把木匣往她掌中送穩,目光在她臉上一頓,旋收臂撤開了半步,回向顔家父子等人說道:“既然餘事已了,我就不打擾蓮越他們與府上說自家話,這就告辭回去了。”
言罷,他還朝戚廷彥笑了一笑,随後徑喚了裴清,兄弟倆領着左右利落去了。
避在門外的顔瑾等到他們走遠,才又轉過身來,往窗隙間看見顔瑛兩手握着那方木匣,端端站在那裡,就着堂中尚未散去的沉默,少頃,轉過臉來向某處開了口:“戚大公子,多謝你走來一趟,言明令祖願意把我姨父在黃柏陂那塊祖地轉贈與我,這份禮于顔瑛有大益,我很喜歡。”
戚廷彥本是因裴潇先前那一番話和送她藥室鋪子的舉動把胸口堵着,現下又見顔瑛這樣一頂帽子給自己戴上來,更覺不好坐立,也不去迎她的目光,囫囵地點了個頭:“喜歡就好。”
說畢,他也站起來,向長輩們擡手一揖,言道:“我們也有事,就先向各位長輩道辭了。”
戚廷晖一聽計劃有變,不免情急下脫口而出:“大哥,顔家長輩說不定還有話問,我這裡本也沒有什麼急事。”
戚廷彥知道他心思,也懶得周旋,隻向戚廷晖瞥了眼,說道:“那你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