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回伸手端起那碗放過藥粉的魚湯湊到唇邊,喝了口。
王秋兒身子一緊,睜大眼。
“放得久,腥了。”他随意說罷,站起身将柴刀往旁邊一踢,擡腳徑自去了。
王秋兒仍歪坐在地上動也沒有動,良久,一陣風攜着隐隐淡淡的桂花香吹來,她仿佛突然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說:“娘,這藥把我的舌頭都苦麻了,我想吃桂花糖。”
她屏在胸中的氣勁陡洩,身體不住發顫,閉了眼,睫下滾出兩滴淚,掉在锃亮的柴刀上。
***
程回步出角門,在遊廊前靜立過片刻,然後去了顔瑛和顔瑾那裡。
“你們怎麼一點沒動?”他走進門,往桌上飯菜看了眼,笑道,“不會也怕我落毒吧?”
顔瑾聽見他話裡這個“也”字,不由一頓。
旁邊顔瑛說道:“我們怕衛公那裡有事召喚。”
程回仍是笑笑:“已沒有什麼事,你們吃完再回去吧,待會我差人護送。”
“程公子吃過了麼?”顔瑾忽然開口。
程回微詫,看了看她,一笑,說道:“飽了。”
他轉身又走了出去。
程回忽然來又忽然走,轉眼間那綠蔭半掩的門口又是空蕩蕩,顔瑾駐目半晌,忽然繞過飯桌跟了出去。
她走得急切,耳朵裡大約是聽到顔瑛在身後喊了聲“瑾姐”,但她心裡砰砰直跳,腳下不停地走出數步,已憶不起自己有沒有答話了。
程回并沒有走遠。他站在花園廊下,似乎是在看什麼,又似乎是在想什麼。
顔瑾還沒有走近他就發現了,回過頭來看見她,眉宇間滑過一抹詫異,問道:“有事?”
“你……”她又默了默,才說道,“你受了這樣大的委屈,要報仇,旁人本無資格說什麼,但我又怕你會難過。”
程回愣了愣,旋後垂眸笑出聲。
“你真是……杞人憂天。”他搖搖頭,把眼看向園中,“有什麼好難過的,我若這麼想不開,早死了。”
顔瑾默然,又向他走近兩步,說道:“對不起。”
程回笑道:“你不過好心随口說兩句,倒不必言對我不起。”
“不是這個。”她咬了咬嘴唇,“之前,我誤會你存心戲弄,還同你發脾氣,用石頭丢去你家……”
程回的眼中也染上兩分笑意,複看向她,戲谑地道:“難道就因為我是太監,所以便不可能是存心戲弄你麼?你啊,還是太傻。”
“我知道你不是的。”顔瑾的目光迎着他,“那天晚上你在院子裡挂的燈,我看見了。樹頂上那盞螢燈,很漂亮。”
程回沒有說話,風吹着他身上曳撒的衣擺,也吹着顔瑾頭上的發帶。
“你之前說還想帶一個人離開南江,是不是姐姐?”顔瑾問道。
程回沒有否認:“她母親的事你也知道,身為女子,她在南江很難有什麼前程。不過也算因禍得福,她那身醫術倒是條出路。”
顔瑾沉吟須臾,說道:“所以,你也想我把算學精進些。”
“身在異鄉,多事不易,你們也可彼此有個照應。”他說着,又問她,“你現在還願意去南京麼?”
顔瑾的心又開始砰砰亂撞。
她在袖子下面攥緊了手心。“你若我現在還願不願意離開南江——”她輕輕點了點頭,又慢慢向他擡起眼眸,口中說道,“不過,你應是要回京城?”
“暫且難定。”程回随口說道,“不過我現在掌南缇衛司印,按理是應該去蘇州城的治所。”
顔瑾聽他這樣說,瞬間脫口便道:“那麼你娶了我,我陪你去吧。”
她鼓起一氣把這話沖出口,四周卻安靜了。
程回愣怔了好一會子,喉嚨裡才發出聲短促的單音:“啊?”
反而顔瑾将那話沖出口後,整個人都松開了,什麼臉面,矜持,忐忑,種種種種全都煙消雲散,她隻知道自己這回不能再繞彎子,該要認認真真與他讨論一番出路。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紅着臉,眼睛直盯着他:“我以為你總算應是對我有幾分心意的,恰好我也有,我既然總是要嫁人才能走出去,那我便嫁給你吧。我想,你我志趣相投,總是能把日子過到一處去的。”
程回直到這個時候才确信自己聽見了什麼,他的臉上随即浮現出一種莫名驚詫的神色,張口說道:“你病急亂投醫,忘了我是個太監麼?”
眼見顔瑾腳下又要邁出一步,他旋即往後撤了半個身位。
她滿目認真,說道:“這同你我之事,沒有關系。”
程回被她逼地又往後一撤,險些把腳踏空。
恰在這時,有缇衛下屬遠遠行來,他一見之下立刻錯身探開視線,若無其事問道:“什麼事?”
來人即站定,上覆道:“衛公,蔡公公到衛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