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程三好出生,他們和黎芳園的關系就一直不好,後來抛下了她去到了城裡,更是發展得水火不容,雙方見面,必定會掐架,恨不得對方去死的那種程度,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但這些就是确确實實地發生在了程三好的身上,她說完那句話,轉身就走,這一次程偉國他們并沒有攔住她。
鎮上的醫療水平落後,所以程三好一到,就在王大嫂的幫助下,将黎芳園直接轉到了市裡面的醫院治療。
各種檢查,觀察了兩天後,黎芳園不但沒有醒,反倒查出了更嚴重的病——她的腦袋裡長了一顆腫瘤,雖然是良性的,但是随時可能壓迫視覺神經,導緻她變瞎。而且她年紀大了,動手術的風險很高,能不能在手術台上緩過來還是另一回事。
程三好靜靜地聽完醫生的這一番話,有點站不住。
她一直以為外婆隻是血壓升高沒控制住暈過去了,卻沒想到除了這個病還有更為要命的病魔纏上了她。
護士抓個單子,讓她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
程三好快速眨着眼睛,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握筆在家屬欄那裡寫上自己的名字。
護士見她簽了字,通知她手術費要十萬,要趕緊去交費窗口把錢給交了。
程三好就打電話給了黎萍,跟她說:“外婆病倒了,要做手術,需要十萬塊錢。”
她說完,對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長到程三好以為電話挂斷了。
低頭看了一眼,顯示還在通話,複而将手機舉到耳邊,無助,恐慌,各種情緒堆積在她的心頭,像是被一長串的沉默給擊得破碎,她顫抖着聲音,喊了一聲:“媽。”
懇求道:“……我隻有這一個外婆了,你幫幫我,就當是我向你借錢,等以後我長大了,再還你可以嗎?”
說完她屏住呼吸,等待她的回答。
她以為關系再差,黎芳園也是她的母親,黎萍絕對不會狠心到這個地步,畢竟程家現在并不缺錢。
然而對方的下一句話将她懷揣的希望毀滅得半點不剩。
“你也知道的,不是媽偏袒誰,而是最近你爸爸生意上出了點問題,需要打點的人情多,而且小泉也要上高中了,包括你也要去上學費昂貴的私人貴族學校。”
“……所以我隻能給你賬号轉五萬塊錢。”
醫院的儀器聲滴滴地在起伏響着,程三好不可置信,難以接受般踉跄着後退幾步,背撞在冰涼的牆壁上。
她張了張嘴:“……媽,你可是外婆唯一的女兒了,你不幫她,誰能幫她呢。”
電話那頭的人一聽她說這話,加重語氣:“你最好不要得寸進尺,我們接你到城裡來好吃好喝供着,沒讓她負擔你,就已經是最大的幫助了。”
“我實話跟你說,其實今天這錢我一分都不想打給你,我就希望她黎芳園無藥可醫,無錢可治,就這麼死掉的好,我恨她恨得要死。”
“這五萬塊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誰,就我剛才算了一下,那是黎芳園她把我養大的所有費用。”
程三好攤坐在地上,什麼話也說不上來。
她猶如一個快要溺水的人,瀕死之際,垂下的目光突然掃到手心處的一點黑色的墨迹。
那是在離開校園那天,江硯在她手心寫下的電話号碼。
她當天回去,就将其輸入進了自己的手機電話簿,中途又洗澡又洗手,痕迹早就淡了。
但也不知道江硯那筆芯是什麼材質,真沒想到這麼多天了,竟然隐隐約約地還能看見一點淺淺的印記。
她靜靜地盯了幾秒,倏地擡手在自己的嘴邊感受着。
然後像下定了某種決心,找到電話簿中的他的名字打了過去。
過了幾秒,那頭一直沒接聽,程三好掃了一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下午兩點過。
心想他可能正在上課,肯定不會帶手機在身邊,就挂了電話。
漫長的等待,手術室的紅燈一直亮着,時間來到了下午五點過。
她全程動作沒變,再次撥通了那個電話,依然沒撥打通。
耳邊似乎還萦繞着男生對她笃定說的話。
【這是我的電話,你回去後一定要打給我。】
【我會來找你,一定要打給我……】
程三好手指扣着手機殼,眉頭皺着,神色看上去不解,還有點難以察覺的酸澀。
胸腔像是被誰死死地抓住,疼得縮成一團,她竭力忽視那種感覺,不去發散思維。
醫院太冷,地上很涼。
半晌,她埋頭在膝間,終是忍不住小小地,輕輕地叫了一句。
“……江硯。”
她有點想他……
—
醫藥費最後湊齊了,是王大嫂幫忙向村子裡的人借的。
黎芳園的手術還算成功,暫時脫離了危險,就是以後可能時時都要監督,去醫院定期複查,看看有沒有增生的情況。
已經是夜裡十點過,黎芳園呼吸均勻地躺在病床上,程三好則坐在一邊,握住她的手。
她這會兒已經冷靜了很多,視線放空的幾秒鐘内,這幾日發生的事情猶如走馬觀花一般在腦子裡迅速跑過。
想到某一處,她眼睫忽閃,放下黎芳園的手,掏出自己的手機。
盯着鎖屏界面看了片刻,手指向上滑動解鎖,點開通話記錄,她再次點進江硯的手機号打了過去。
她開了靜音,隻有手機在震動。
看着通話頁面時間跳動的秒數從二十跳到二十一,程三好手指向下,觸碰到紅色按鍵挂斷了。
在她的印象中,那年的雪特别大,沒日沒夜地下,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人走在路面上,雪太深,淹沒小腿,每走一步沉重而艱難。
很多人喜歡踩在雪地裡的感覺,程三好小時候也很喜歡,但唯獨今年的冬天,她讨厭上了冰冷的感覺,厭惡一切讓她能夠感覺到沉甸甸,有重量的東西。
在醫院裡陪着外婆待了半個月後,她成功出院,回到了萍水鎮鄉下。
程三好在去程家的路上,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色,忽然讓司機轉彎,拐道去了淮市一中學校門口。
那天是高一學生們期末考試完不久,學校裡隻有高三的還在上課。
校園裡安靜,空寂,她想找到一個與江硯認識的人,卻發現高一學生們都回家了。
程三好失望,情緒低落,低着頭準備轉身離開學校時,聽身後有人叫自己一聲。
“韻清?哎,是你嗎?”
她扭頭,見是他們班的生物老師李芳。
程三好的心髒驟然跳快,她正過身體,向老師走了幾步,到了跟前,才說了聲:“對……老師你怎麼還在學校?”
李芳笑笑:“我教兩個班呢,一個就是你們班,一個就是高三二班,現在他們還沒放假,我哪能提前放假啊?”
程三好點頭,微笑,隻是那笑很淺,說:“原來如此,辛苦老師了。”
“都是我的本職工作罷了,談不上辛苦。”
女人擡頭看着女孩子,她戴着一條紅色的菱格毛巾,穿着一件蓬松寬大的黑色羽絨服,頭發有一些淩亂,精神……不佳。
也就是這一瞬間,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低下頭從自己挎着的包包裡面,拿出自己的錢包,又從錢包中拿出了一張紙條,然後遞給了前面的女生。
“江硯留給你的,看看。”
程三好瞳孔微微放大,原先精神不濟的臉上突然就有了一點生動的表情。
她遲緩着伸出手,接過了那張紙條,上面寫道:别擔心,我很好。
明明隻是寥寥幾個字,明明隻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一句話。
“這是他走的那天,特意拜托我的一件事。他說,如果你來學校找他的話,就讓我把這張紙條交給你,還讓我帶一句話。”
“他爺爺已經醒來了,是他信任的人将他接回了津市,讓你不要擔心,他一切安好。”
程三好眼前不知何時模糊了,她用力地點頭,嗓音哽咽:“好,他好就好……隻要他是安全的,就好……”
李芳無力地歎了一口氣,她看着他們在經曆青春的傷痛,卻愛莫能助,隻能上去伸手将女生抱在懷裡,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盡力了就好……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句話一出,女孩子的哭聲在孤寂的校園裡響起。
她像是忍耐太久,再也壓抑不住一般,撕心裂肺地放聲大哭起來。
雪似乎又下大了,那個冬天盛滿了女生的眼淚,那個寒冬冰封住了一段情感。
理想的春天從來沒有到達過。
再後來,他們都變成了大人,變得有些不像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