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點腹诽地瞪着裴峋的後腦勺,果然還是像之前印象中的他一樣,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回到驿館,嫂嫂紅着眼睛把她周身看了一遍,确定沒有受傷才放下一顆心,又責怪她何必冒這種險,保全自身才是緊要的。
阿琢嬉皮笑臉地應承着,保證下次肯定不會了,背後對着寶哥兒做了個鬼臉,逗得寶哥兒哈哈大笑。
嫂子嗔怪地打了她一下,這才消下擔憂。總是無事才好,不然這麼放在心尖上疼的女兒,怎麼和公爹祖母交代哦?
此後的一路,阿琢再也沒跟裴峋說過話,兩個人僅限于到了兖州告别時遠遠地行了個禮。
但二嫂似乎對他很是欣賞,她說裴峋是越州裴氏的長房獨子,早年就父母雙亡,隻留下一個老祖母和一個妹妹。他十幾歲就一個人挑起裴氏的家族起複之責,整個江東青年無出其右。不到二十正碰上陛下開朝治世,特設拔擢之試廣選賢才,裴峋一舉奪魁。剛出仕一個九品書令使,短短十年,已經官至六品的右司郎中。現在這種督運也交給他,領着文職,卻頻繁監軍運糧,分明是陛下器重有意栽培,讓他通曉東西府和三司的運轉之道,以後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其實嫂嫂都看出來的,阿琢哪裡看不出來,隻是……
如果是開朝的拔擢之試,沒記錯的話,是當時的禦史中丞、現在的侍中郗幸主持的,成績那麼出挑,自然深受主考賞識,大概率他就是郗相的學生、晉王的人了。
想到這一層,阿琢為太子歎了口氣。
父親和陛下是從龍的情分,自己也算是從小和太子玩到大的。太子确實是個好人,他體恤百姓疾苦,從不疾言厲色,即使對身邊的宮人也是溫和有禮。但是作為一個将來的帝王,經常被人诟病不夠狠戾,那些依附晉王的朝臣經常會憂心忡忡地歎息太子過于仁慈。
父親踐行中立,絕不摻和立儲,但是看着太子如今的局面,像裴峋這樣的後起能臣,竟然也是晉王的人,阿琢在心裡還是挺為太子難過的。他堅持的為君之道太過正統,哪裡鬥的過波谲雲詭的陰謀詭計。
裴峋寫了兩份奏疏,其中一份隐去了阿琢,将情況上報建安,特意叮囑要先送到承旨司請小祁大人看過。另一邊把章恪送到當地的官府,讓他們派人押送回建安。
沒想到的是臨走之前,章恪突然提出要見阿琢一面。
“裴大人說,你可以拒絕。”向曉有點疑惑,“他想見小姐幹什麼?”
阿琢思索了片刻說:“你讓他們把人帶到涼亭,我去見他。”
也許是同情,也許是疑惑,阿琢覺得不應該拒絕他。一個經曆生死的人應該看淡一切,能提出這樣的要求,她願意聽一聽。
章恪經過幾天的修整,明顯看上去比在墓裡有生氣多了,雖然手撐着桌子行禮,看上去還是很虛弱,但至少是活過來了。
這樣看去,他也不過是一個二十左右的尋常年輕人,隻是眉目間秀美異常,許是繼承了他母親的美貌,畢竟據說章朝申滿臉麻子,醜得慘不忍睹。
他勉強行了個禮,阿琢隻能還了禮。隻聽他道:“我冒昧請小姐前來,隻是想和小姐做個交易。”
交易?阿琢挑挑眉,有點詫異。
他自嘲地笑笑:“我知道自己時命無多,你們的皇帝,需要我證僞,暫時不會殺我,但是沒有利用價值之時,他也不可能容我多活一天。”
“我隻是想和小姐做個交易,請小姐放心,我的要求非常簡單,對祁相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但是我的籌碼應該是你們非常感興趣的,這個籌碼對别人來說無關緊要,但是對于你們祁家,可以說是無價之寶。”
“你先說說你想要什麼,我再來決定要不要聽你的籌碼。”阿琢倒了一杯茶水,嘗了一口,又放下。
章恪聞言有點詫異,随即又釋然:“小姐是不想為我的籌碼所引誘?不愧是祁晏的女兒。”
他咳嗽了兩聲,輕聲說:“我并不憂慮我的性命,因為章氏舊部的存在,我還有利用價值。景帝應該會封我一個無足輕重的頭銜,将我軟禁在建安,需要我時,就拉我出來用用。”
“但我不願留在建安。”他低頭又咳嗽了兩聲,“我知道章家在四州的多個秘密據點,讓我跟随剿滅章氏的軍隊開拔。我可以帶領大軍,比留在建安能做的更多。但是這件事,我若是自己提出來,會被疑心不臣。所以我需要祁相的保舉,他是樞密使,做這種提議最有份量,且最容易成功。”
阿琢有點不解:“那你圖什麼?僅僅是仇恨?”
章恪的嘴角勾起一抹略帶自嘲的微笑,他的面容仿佛被一種妖異的美感所籠罩:“仇恨,難道還不夠嗎?我想看着每一個章家人在我面前痛苦地死去,讓他們體會到我之前瀕死的痛苦,小姐是不是覺得我很過分?但我就是這麼想的。我是被家族抛棄的人,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選擇放棄我,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我想當面問問她,為什麼同樣都是她的兒子,我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我想問問她,當我被送入墓穴,獨自面對死亡的那些夜晚,她睡得安不安穩?
她是否曾有一絲念頭,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兒子,在瀕死的邊緣苦苦掙紮……
咳咳……”
章恪眼睛裡充滿了血絲,雙手握緊水杯,茶水在杯子裡輕輕震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