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辋川的溫泉别業裡,楊相帶着夫人和兒子,度過了一個清涼且清淨的夏天。
自從把教子事業當成一樁人生大計後,楊骎就對豚郎那副漫山遍野閑逛的放羊姿态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抖擻起精神,像一條兢兢業業的牧羊犬一樣督促起豚郎的課業來。
楊骎似乎想把過往缺失了八年的父權在這個夏天集中找補回來,于是豚郎可算是被上上了弦,每日裡雞叫頭遍必定被從被窩裡薅出來,先練習腿腳騎射一個時辰,用過朝食後,他便親自給豚郎講授經史子集,大約是磨合的不好,顧青杳以送茶點之由行探視之實的時候常常看見父子俱都一副天怒人怨的樣子,教子教得使本來就不多的父子感情日漸稀薄,父生了很多的氣,子挨了不少的打,飯桌上充滿了凄風苦雨的氣息。
為了改善這一不和諧的家庭氣氛,顧青杳身為女主人,責無旁貸地挺身而出。在某一日晚膳的飯桌上提出了分工教子的想法——她和楊骎輪班,早上楊骎負責教子,用過午膳後,由她接手過去,下午盯着豚郎完成功課,分散一些火力,省得為父的一天到晚發牢騷說“夭壽”,為子的見縫插針地跟她這個當媽的告狀說“虐待”。這樣一來,兩個大人各有半天時間忙活點自己的活計,一個小孩也得以在嚴父和慈母中間來回倒騰着有一口喘息之機。很快家宅有了甯日,父與子看彼此都多了些“人”的成分,不再似從前那樣在飯桌上大眼瞪小眼,顧青杳一個沒看住就要撕巴起來的樣子。
豚郎是夏至日前後生的孩子,這一年在他九周歲生日之際,學名也終于定了下來。楊骎思來想去,反複衡量,最終選定了弘農楊氏的排行,從“舟”字輩,顧青杳出謀劃策,選來選去定了“舻”字。舻乃船頭,昭示了豚郎頭生長子的名分。不過這名字擇定得有點不是時候,一來豚郎不去上學也無學可上,學名便沒了用武之地;二來在家中,他那個父親不生氣的時候管他叫“小子”,生氣的時候則語無倫次地“兔崽子”“小王八蛋”的亂喊一氣,有名似無名。顧青杳倒是下了命令,讓家裡上上下下要管小公子叫“舻公子”,結果喊了兩天她自己反倒覺得頗為拗口,又叫回了豚郎。
“名字土好養活,”顧青杳一闆一眼地給豚郎解釋兼給自己叫不慣他的新學名開脫,“豚,小豬,多好,吉利。”
豚郎對叫什麼倒沒什麼執念,一挑眉毛一撇嘴,拍拍褲子上的土後跑了。
顧青杳覺得剛才他那個表情非常眼熟,但又并不像楊骎,因此這眼熟中還混合着些許陌生的成分,讓她沒來由失神了一瞬,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顧青杳知道楊骎雖然是下野了也不甘寂寞,自顧自地在賦閑的山居生活中每日裡花一下午的時間去和魏強留下的最後四封密文較勁,自從那天夜裡他們聊過這件事後,顧青杳就再沒提起這茬事。如果可以選擇,她想把魏強以及連同有關這個人的一切都從自己的記憶和生活中剔除出去,除非是楊骎需要她提供一點思路了,否則她是既不聞也不問的毫不關心,反正楊骎需要在他的下野時光中找點什麼事情來做,那做什麼都行,教子、破譯、或者心血來潮做一下午木工活,都行。
而顧青杳自己也在無事當中給自己找了一些事情來做。
當初阿闼婆幫楊骎配置用來殺魏強的毒藥時,那一整個夏天都是顧青杳在一旁打下手,幫着切藥段、磨藥粉、生火、燒水、盯着劑量與火候,在各種藥氣和毒氣中浸泡與熏染,但她倒是樂在其中。如今,她在這山中别業裡專門辟出來一處藥廬,憑着自己的記憶和當初的記錄,試圖複原阿闼婆的一張張藥方。除了打發時間以外,她最想的還是複原出殺了魏強的那種不用見血也能封喉的毒藥。
顧青杳在藥廬裡忙活得不亦樂乎,經常忘了時間,如今她也有了小小的助手,豚郎為了擺脫楊骎布置的那些經史子集的枯燥課業,經常跑到她這裡來“盡孝”,被她拿住當作壯丁,出些力氣。
豚郎一邊呼哧呼哧地幫她拉風箱,一邊哼哧癟肚地苦着臉問:“你每天弄這些玩意兒有啥用?煉丹?長生不老?”
顧青杳在一堆瓶瓶罐罐裡這裡倒一點那裡兌一點:“也不幹嘛,就是……”
豚郎搶白:“就是閑的!”
顧青杳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懂什麼,這些東西用處多着呢,你看這個紅色的小藥丸,拿去平康坊裡論粒賣,一粒就好幾十錢呢!”
豚郎臉上漾出一個又壞又賊的笑:“我知道,秋娘們吃了它跟男人相好就不會生小孩!”
顧青杳後悔自己時常忘記豚郎在男女之事上的早熟,又有點懊惱又有點生氣地對着豚郎叫了一聲。
豚郎依舊是露出了那副讓顧青杳既覺得眼熟又感到陌生的表情道:“是你先提這茬的。”
顧青杳自知理虧,嘟囔了一句:“不要告訴你父親。”
豚郎嘿嘿一笑:“怎的,你要瞞着他幹什麼壞事?又有什麼好處給我?”
顧青杳瞧不上他這小無賴的樣子:“我幹壞事,幹了也就幹了,還用得着瞞誰?你愛告狀你就告去。”
豚郎哼了一聲:“我才懶得摻和你們倆之間的事!”
将要入秋的某一天,顧青杳熬壞了一鍋藥材,因山中起霧下起了細雨,臭氣氤氲溢散開來,大約沒有幾個時辰是散不盡的,于是顧青杳無事可做,牽了黑色的小獵犬,叫上豚郎,一起往後山去散步。
兩人原本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不相幹的話,辨認一番路旁的植物,忽然之間豚郎頓住了腳步。
顧青杳本來沒在意,走出一段去,才發現豚郎沒有跟上來,回過頭去看,發現那孩子站在細雨濛濛的竹林中,表情有一種晦暗莫測的意味。
顧青杳回頭看他:“豚郎?”
豚郎盯着她:“杳娘,你别過去。”
顧青杳感到莫名:“怎麼了?”
豚郎向她招手:“杳娘,你回來!”
顧青杳便折回走到豚郎的身邊去,問道:“豚郎,你怎麼了?”
豚郎一把捏住顧青杳的手,又打了個呼哨,黑色的小獵犬意猶未盡,然而乖覺地回到他們的身旁。
“杳娘,你别去,有黑衣人。”
“黑衣人?”顧青杳回頭,細雨濛濛的竹林裡隻有他們二人一犬,“沒有人啊。”
雖說辋川不是楊骎一個人的産業,但這别業方圓幾十裡倒都是他們家的地,又沒遮沒攔的,有外人進來其實也不意外。
于是顧青杳就擡高了聲音向着豚郎警覺的方向問了一句:“喂,有人嗎?誰在那裡?”
除了山谷和霧氣裹挾而來她的回聲,并沒有回應。
顧青杳以為這黑衣人乃是什麼刺客之流,不由得也捏了一把汗,一邊拉着豚郎急着往回走,一邊問:“豚郎,你看準了?”
“嗯,”豚郎很認真地點頭,“我看見那個人把他推下山坡去了。”
雨勢漸大,打濕了顧青杳的頭發,她停下腳步,又回頭看了一眼,還是什麼人也沒有。
她蓦地想到不久以前,從歸元寺下山路過石橋的時候,豚郎說他“看見”了她和楊骎初遇時的情境,描述得分毫不差。
定了定心神,她問:“豚郎,你說黑衣人剛才把你父親推下山坡了?”
豚郎搖了搖頭:“不是剛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