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中都在傳聞徐相和楊相簡直就跟交班似的,你病好了,我倒下去,來回來去地輔佐着陛下,交替着把持朝政。
總之,自從楊相那一日被用轎辇擡出了椒房殿之後,立刻上表奏請病休,陛下也沒含糊,當即就給他批了,還調侃似的回了一句“春日陌上花開,君可緩緩歸矣”,擺明了是個冷遇的态度,而楊相本人似乎也揣摩到了這個上意,立刻就收拾東西,帶着妻兒進山,住進辋川的别業裡養病去了。
雖然長安城裡的男女老少早就換上了薄薄的春衫,然而山中仍是料峭春寒的天氣,尤以夜裡頗有涼意。幸而這處别業裡挖了池子,引了山中的溫泉水來,顧青杳得以坐在池邊,将整條小腿浸泡在這乳白色溫熱的湯泉中驅寒。泉水中蒸發出的硫磺味交織着水蒸氣讓趴在顧青杳腿上打盹兒的小狗輕輕地打了個噴嚏,它捂着鼻子,哼唧了一下,翻了個身繼續睡。
“哎,你真不下來泡一會兒?”楊骎讨嫌地撩了一捧水打濕了顧青杳的卷到膝蓋上的裙子,“咱倆一起泡嘛!這水多好,杳杳,下來嘛!我一個人泡多沒意思?”
“我又不是來泡湯的。”
“那你坐這兒幹嘛?”
“我盯着你點兒,省得你溺死在這池子裡了。”
“胡說八道,這池子才多深,呃!咳咳咳咳咳……”
結果一句話還沒說完,當場遭了言靈。楊骎也不知怎麼的滑了一下,整個人出溜到池子裡,被湯泉水淹了耳鼻口目,噼裡啪啦地掙紮着站起來,又被這含硫磺的溫泉水嗆得大咳一番,最後扒着池子壁幹嘔了一陣兒,這才老實了。
顧青杳全當看了一場小滑稽戲,噗嗤一下樂了:“啧,埋汰。現在都這樣兒了,老了以後還不定怎麼惹人嫌呢!”
楊骎嗓子被溫泉水裡的硫磺嗆着了,還刺撓得很,不便與她鬥嘴,于是伸手在她腳心使壞地一撓,顧青杳不受癢,猝不及防“呀”的尖叫了一聲,腿上的小黑狗從夢中被驚醒,迷迷糊糊地便“咚”地跌進了池子裡,受驚吱哇亂叫起來,兩個人四條胳膊去撈那小狗崽子,撈出來的時候小狗崽子半條命幾乎被吓沒了,四肢爪子一起撲騰,撓的楊骎胳膊上道道血痕,楊骎擡手拍了幾下小狗崽子的後背,把那溫泉水讓它盡數吐了,才拽過池邊的手巾将小狗崽身上的水揉搓了一遍,小狗崽憨哒哒濕漉漉地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蜷起來繼續打盹,睡夢中還蹬了兩下爪子。
“你瞧瞧你,”顧青杳被楊骎和小狗崽子這麼一鬧騰,渾身上下也濕了大半,正站在池邊擰裙子上的水,“狗都得嫌你!”
“所以你還是下來陪我吧。”
“我今天不方便,”顧青杳不應他的邀請,擡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我去把豚郎抓過來陪你?”
“嚯,拉倒吧,”楊骎一聽到豚郎太陽穴都蹦了一蹦,“自從他住到這别業裡來,半個辋川的飛禽走獸都給他禍禍遍了,我好不容易清閑片刻,可别叫他來,煩他!我不鬧你了,咱倆待一會兒,說說話。”
楊骎說着趟水過來,一條胳膊攬住了顧青杳泡在池子裡的一雙小腿,把臉很纏綿地貼上去,還十分不要臉地親了一下,顧青杳伸手彈了他一個腦瓜崩,他一點不惱,嬉皮笑臉的,伸開另一條手臂,以一個非常舒服的姿态靠在漢白玉砌成的池壁上,悠長地歎了一口氣。
“到底還是真如海會享受生活,在奢靡這塊兒,我誰都不服,就服她。”
這處别業是真如海出嫁前轉手過給了楊骎的,一直空置着,直到這個春天才逮着機會來住一住。
真如海這位前妻待他二人都十分有情有義,一别數載,顧青杳還怪想她的。
“巴沙爾前一陣子來信,說真如海前後腳生了兩個小王子,請求回大唐探親呢。”
這個消息叫顧青杳心裡聽着高興:“三年抱兩?看來真如海和巴沙爾感情不錯啊!”
楊骎隔着水輕拍了一下她的小腿:“感情這回事情,怎麼能用孩子的個數來衡量?庸俗!”
顧青杳知道楊骎是在點她,不叫她老去想孩子的事,可她還是會時不時冷不丁地想起來那麼一下,印象中真如海還比她大一歲,也是往三十歲上走的人了,可見子女緣分這個事,真就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實非人力所能夠左右。
她不知道楊骎此刻正存着另外一番心思。
他印象中顧青杳和真如海差不多年紀,她都能左一個右一個的三年抱兩,難不成是因為巴沙爾年輕的緣故?順着巴沙爾,楊骎又想到了羅戟,他跟濤濤似乎在子嗣這件事上也挺順利,入秋以後他倆的孩子就該滿周歲了……
楊骎思來想去,想不明白在子嗣這件事上他跟顧青杳到底誰責任比較大。論身體,按太醫院的說法,他是沒問題,但是太醫院的話他現在不完全相信,也許是有人授意這麼說的。但他年輕的時候過得也不是苦守戒律的和尚日子,家裡的侍妾通房們不排除母親和姐姐使了手段不叫有庶子,後來他去從軍之前也都一一打發了。外頭的……他在這一點上倒是有原則,能避開的全避開,沒事弄那麼多孩子幹什麼,果子不在多,要有個好的才行……由孩子他又想到了豚郎——他這些年“碩果僅存”的果子,也許就是他這輩子僅存的果子了。豚郎這孩子既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隻是一念心動想到這個孩子他就要鬧頭疼,有時冷眼旁觀着,這孩子的輪廓是真像他自己,對待這麼個小一号的自己,楊骎的心裡也難免要生出些柔情,但那柔情缱绻不過半刻就要化作怒氣——豚郎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也不能說是出格,但就是叫他這個做父親的看不慣,忍不住想要挑他的理。但細想這些叫他看不慣的毛病也不能全算作是孩子的錯,到底他那個生長環境,與其說是生錯了地方,倒不如說是播錯了種,到頭來,罪魁禍首還是得捯到他這個做父親的頭上。
從前,楊骎對豚郎一直不太上心,總有個撇清的心思,想着要麼就甩給母親或姐姐,讓他将來在太子身邊謀個差事幹幹,要麼就送到父親那裡去,等長大了再接回來,看能幹點什麼就幹點什麼。但現在他的想法改變了,豚郎畢竟是他的果子,他有責任修剪他,讓他長成材,左右他現在是個下野半隐退的狀态,而教子不啻為一樁意義深遠的宏偉事業。他是個想到什麼就去做的性子,立刻在頭腦裡條縷明細地勾勒出一副教子的詳細計劃來,正當他規劃得頭頭是道時,忽然察覺臂彎裡一空,仰頭一看,正是顧青杳把小腿從溫泉池子裡抽了出來。
“困了,”她沖他淺淺一笑,“先去睡了啊。”
楊骎突然覺得自己胸腔一窒又一空,他手先于口地一把攥住了她的腳踝:“别走,杳杳,别走。”
顧青杳又在池旁蹲下來,由上自下地俯視了他:“怎麼了?要什麼我給你拿過來。”
“别走,”他抓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不要離開我。”
顧青杳感到莫名其妙:“我睡覺去!”
楊骎濕漉漉的身體從池子裡站起來,抱住了顧青杳的腰。
他擡起頭,目光中閃爍着一些懇求的神色:“我有話要對你說。”
他們像那時在關外時一樣蓋着同一床棉被,顧青杳趴在床榻上,手肘支起上半身,楊骎像個操心的老媽子一樣,先是把棉被往上提了提,蓋住她的肩膀,然後伸手把燭台端得離她更近一些。顧青杳在被子裡也挪了挪身子,和他肩并着肩,身體貼着身體,像兩隻小動物似的湊近了,一起看着面前這一沓紙箋。
“杳杳,你不是一直問我媚萍是誰嗎?關于媚萍的一切都在這兒了。”
顧青杳一頁又一頁,逐字逐句地看完了紙箋上的每個字,然後突然探頭“呼”地吹滅了蠟燭。
黑夜像一段紗柔軟地覆蓋住了兩人,山中夜裡甯靜,這個季節連蟲鳴都沒有,能清楚地聽見彼此呼吸交織的氣息。
顧青杳枕着自己一條胳膊,面朝楊骎側躺了,楊骎也有樣學樣地面朝着她側躺下來,顧青杳伸出手指去勾勒他的面部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