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月的操勞讓他消瘦了些許,眉骨、鼻梁、下颌的輪廓一明顯,在這夜裡看着,距離感就出來了。
顧青杳覺得他的骨架生得好,俊朗英挺,哪怕老了,也一定不倒架勢。
顧青杳指尖細細涼涼的觸感讓楊骎的心輕輕地戰栗着。
“就為了這麼個媚萍,你瞅你跟我鬧得那麼一大出幺蛾子吧。”
楊骎用嘴唇去含她的指尖:“你也不吃醋,一點也不在乎我。你越冷靜自持,我就越想要鬧你。”
所謂“媚萍”者,乃是魏強留下的十封密文當中一篇的主角。
魏強藏在白頭山裡的密文,從高麗語翻譯成漢字,恰好是十篇人物列傳。已經解開的六篇,分别對應着徐相一黨的六名重臣,魏強在密文中詳盡地記錄了他們貪墨的細節和證據,這六人的倒台重挫了徐相的勢力,搞得老爺子隻能稱病不出暫避風頭。
而還剩下未解的四篇,每一篇都讓楊骎攪盡了腦汁、費勁了思量,卻依然找不出破解的那個線頭。
其中三篇的篇目名稱分别是《媚萍傳》、《柳娃傳》和《鬼目娘子》,講述了三位在長安城一時名聲大噪的秋娘。
最後一篇,則是魏強給自己所作的自傳。
他像個史官一樣,一筆一筆地在這十封密文中勾勒出了一部屬于他自己的私家野史,此刻他的死魂靈必定在黑暗中以險惡的笑容看着生者被這難題困擾的樣子。
這三篇秋娘的列傳傳奇,便是楊骎流連平康坊的原因,隻是沒想到密文沒解開,倒是尋來了流落在外的豚郎。
“這三個女人裡邊,鬼目娘子和柳娃都是魏強編的,隻有媚萍是确有其人。”
“所以,你就把平康坊翻了個底朝天,又不敢明着說要找媚萍,隻能打聽坊間舊事傳聞,試圖找到關于媚萍的隻言片語?然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說夢話都惦記着媚萍,又因為我問了,你偏不解釋,偏想看我胡思亂想,引着我跟你吵架,是不是?”
楊骎不言語了。
半晌,他自己耐不住寂寞,主動問:“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所以你才一點反應都沒有,合着我一個人唱獨角戲呢!”
顧青杳輕笑:“哪裡哪裡,我心裡其實是很生氣的,以至于在枕頭下面藏了剪刀,就等着你睡覺的時候給你斬草除根、斷了念想呢!”
他在被子裡去拉她的手:“斷吧斷吧,一了百了,我清淨了,你也清淨了。”
顧青杳笑着在被子裡活龍似的打滾兒:“先生為老不尊,耍流氓啊!”
直到鬧夠了,顧青杳将呼哧呼哧的氣息喘勻,突然問了一句:“你有沒有想過,魏強就是拿這個确有其人的媚萍在誤導破解密文的人?”
她的話拂走了楊骎剛剛翩然而至的一縷睡意,他用胳膊肘撐起身子:“夫人請賜教?”
“你的思路被他帶着走了,其實無論這三個女人存在或者不存在,破題點都不是去找人。且不說媚萍雖然确有其人,但文中提到的那些究竟是确有其事還是真事隐假語存的陰陽筆法都未可知。柳娃和鬼目娘子即便是瞎編的,但也許是把幾個人的事東拼西湊捏咕在一起成文,總歸都是障眼法罷了。”
楊骎頭枕雙臂地仰卧了:“被你這麼一說,我連思路都沒了。”
“沒思路好啊,沒有路,腳下便都是路。”
“我看你最近歸元寺跑得勤,說起話來怎麼跟得舍老秃驢一樣打起機鋒來?”
“我呀,是想提醒你,不能看文隻見文,你有沒有留意到這三篇傳記是通過誰的視角在寫這個人?”
楊骎一點就透,一個鯉魚打挺翻起來:“杳杳,你接着說。”
“這三個女人是虛的,這些風月的描述大概率也是虛的,倒是這文中的擺設、衣着的描述應當是實的,不然為什麼要花筆墨和篇幅去寫?還有這裡邊僅有的人言對話,也勢必是有所指的,我猜一定是真人真語,确确實實發生過的,隻不過在不同的場合和情境下,同樣一句話表達的意思可以是千差萬别。”
楊骎承認顧青杳給他腦子裡注入了一股清風泉水般的新思維,但将這三篇密文在腦海中又迅速過了一遍,卻一時不得其解。
顧青杳打了一個比方:“就像你的名字叫楊骎,但人們一般不會對你直呼其名,不同的身份、親疏、場合對你的稱呼都不一樣,楊相、大人、國舅、公子、先生、子騰、老不正經、大王八都是你,更别提你那些五花八門的化名。”
“接着說,接着說!”
“我讀下來,這三篇傳記都是用魏強的視角寫的,他用他的眼睛記錄了他看見的一些事情,為何用女人做障眼法,我想也許和他早年的風流名聲有關。他不是在平康坊公開的情婦就有十幾位嗎?那麼在他的情人中,是否也有某位朝臣的家眷?人風流又不一定非得在平康坊那種地方,風流到别人家的内宅裡面去,豈非更有談資?你得就着這幾篇文章繼續看,往深裡看,沒有寫出來的信息,要比落在紙面上的多多了。魏強不就是這樣一個人嗎?擺在明面上的都是障眼法,明面下邊的才是正确答案,你想想從他後腰上那個紋身到咱們找着密文的雪洞子,中間拐了多少道彎兒啊!”
顧青杳見楊骎盯着她一味地看卻不做聲,自覺有些多言,就不欲再往下細說:“我就是一個猜測,也做不得準的,你隻當我抛轉引出你的玉來吧。”
她不知道楊骎此刻心裡隻湧上兩個字。
知己。
隻是他無法确定顧青杳究竟算是誰的知己。
他的?還是魏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