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什麼。
天生的勞碌命。
你不找活,活自來找你。
林清樾心中喟歎,幸而書院圍牆不高,她擡高胳膊将紙傘微微傾斜,剛好能撐到梁映頭頂上方,為其遮去一些風雨。
“郎君是書院學子?”耳邊傳來清朗溫潤的男子聲音。
梁映回過神來。
過了昨日一遭,梁映對待青色較之其他生出些許不同。可一男一女分明不同,何況他一路過來時,已見過許多書院學子都穿着相同的青色衣衫。
他冷下神情,推開林清樾的傘沿,背好包袱一把從牆頭躍了下來。
“與你無關。”
梁映說完左右看了看陌生的地方,随便挑了個方向就走。
……那是林清樾來時的方向。
對林氏瞞梁映身份,對梁映瞞她林氏身份,是林清樾為了未來脫身給自己留的一條後路。但這不代表她要放任梁映大剌剌頂着異類二字,滿書院轉悠,引起别人注意。
“等等,現雨勢漸盛,我往玄英齋去,郎君若是順路,何不同行?”
梁映反方向的腳步頓了頓。
他因晚來被學錄罰在山門跪了一個時辰,但等儀式結束也沒見任何人來引他,似完全把他忘了。他便懶得再等,自己摸着書院圍牆往學舍裡面翻。但他的學舍具體在哪兒,他也不知。
眼前的人提議,他完全沒有拒絕的理由。
梁映沉默調轉了方向,但并沒有與少年并肩,而是走得慢了三步。
瞧這警惕生人的模樣。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沒再多話,撐着傘,昂首邁步,依舊怡然。
不多時,兩人一同站在了最後一間舍房的門口。
門口挂着兩塊學子姓名木牌,分别上書:關道甯、梁映。
“原來郎君與我同住一間學舍。”林清樾明知故驚歎。
“你是關道甯?”梁映隐隐想起自己在常悅客棧似見過這張臉談笑風生。
林清樾笑了笑,她側過身端端正正行了禮。
“在下姓林,名樾,未及弱冠,還未取字。郎君瞧着年長我一些,喚我林樾便可。關兄有些不便與我換了舍房,隻一夜,還望梁兄海涵,不予外人道。”
林樾,梁映聽過這個名字。
完全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哥,和他這種人,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去。
梁映撤回目光,他沒學過那些虛禮,徑直略過林清樾,推開學舍的房門便要往裡進。
可不待他用力,學舍的門咣啷一聲,脫開半扇,斜着往一邊砸去。梁映躲得快,眼睜睜看着這木門碎成兩半。
沒了門,最後兩名所住的學舍内景便全然展現在眼前。
——怪不得關道甯要逃呢。
剛進屋的屋頂上就塌了一塊兒,足有腰身大的洞,下着和屋外一樣的雨,地闆濕漉漉的。
也因此,整個房間水汽尤為重,房間牆角的青苔長得茂盛,床榻桌椅更是黴味撲面而來,甚至有一條青蛇被門的動靜砸出來,在林清樾眼皮底下從東遊到西。
怪不得一路走來,就屬玄英齋吵鬧得厲害。
看來書院是想将‘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從入住學舍就開始貫徹。
學舍外笤帚和抹布等打掃的早早備在一旁。
林清樾默默瞥了眼身邊這位真太子,心想林氏派來的這位山長還真是一心要讓學子修身,也不怕這環境吓走了真太子可如何是好。
然而常年打掃家中的梁映順手就拿起笤帚,并未覺得有何。
他幹活不算細緻,隻是以自己的眼光判斷到能住人的地步而已,能用留,不能用扔。是故,沒一會兒,梁映就開始收尾地去舍房後的碧潭打了盆清水,将他自己所住的床榻桌椅擦了擦,什麼缺角破洞高低腿的他都不管。
林清樾住的那半邊更是分毫未動,好一個泾渭分明。
好歹還是她把人領過來的。
所謂君子立德,怎麼能少了樂于助人呢。
林樾打着傘進了屋子,從懷裡拿出了一方絹帕遞給因為勞動而出了一層細細薄汗的青年。
帕子用的是薄如晨霧的绫絹,角落繡着栩栩如生的翠竹。
沒覺出疼痛的梁映瞥了一眼,隻覺出林樾身上藏不住的世家風雅。
“梁兄手腳麻利,在下從小四體不勤,隻略懂一些工事,或能幫忙修繕一些器物。不若我為梁兄将床榻案幾修好,辛苦梁兄也為我這半邊簡單打掃下可好?”
笑容親和、态度有禮,按理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可梁映一偏身避開林樾示好的伸手,即答。
“不好,無需你修。”
話音落下,梁映把自己的布包袱放在床頭當成枕頭,他順勢躺下,似不想再動。
可看着還完整的床榻,當梁映的體格剛躺上,不堪重負的橫架景直接一聲尖叫,魂歸西天。
本來四平八穩的躺姿即刻變成了頭腳上翹,腰臀下陷的泡湯姿态。
梁映發誓,他絕對看到了在他陷下去的那一刻
——林樾眼底藏着的笑意。
這人打從一開始就笃定,自己一定會需要他的幫忙。
“梁兄,無事吧?”
林清樾幾步上前,再一次向梁映伸出手。
白皙纖長的手,有如玉琢。
梁映本不想搭上,可他惡念一起,也想看看公子狼狽的樣子。
于是他故意使了勁。
但意外的,這文弱公子比他想象得有勁許多。
也不知是提前防備,還是平日便有所訓練。
梁映輕輕松松反被林樾從床榻拉了起來,人還反應過來就已經穩穩立住,林樾還甚是體貼地替他拍了拍紮在他衣裳上的細碎的木屑。
說這公子不講究吧,他自己不肯動手,要别人幫忙整理卧榻。
說他講究吧,自己身上的衣服還沾滿污痕,他卻也毫不避諱。
細數起來,這人見梁映第一面時,便沒有露出其他人那樣或嫌惡或害怕的神色。好像在他眼裡,梁映就隻是梁映自己而已,沒有外貌、沒有身世所牽連的任何偏見。
“梁兄你看,都這樣了,這床榻一定是要修的。或者,入夜時,梁兄也可以和我擠一擠,不過我收拾得慢,恐要梁兄等——”
林清樾給台階下的話還沒說完,梁映便似受不了林清樾後一種提議,三步并作兩步去收拾他這半邊污糟了。
原來是這樣的性子……
林清樾微不可查地彎了彎唇角,有所拿捏。
其實收拾擦淨沒什麼難的,梁映沒一會兒就能弄完。他更想知道來時空着手的林樾,要怎麼憑空修繕。結果,剛擦完,他就聽見舍房外傳來熱鬧的說話聲。
“我也隻是幫忙修繕,用完便歸還……好意謝過,我一人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