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有一會兒的林清樾好像在婉拒一些人的熱情提議。
梁映走出來一看,一眼就看到林樾被隔壁學舍學子圍着要走來。離開舍房時還空着的手,現在揣着滿滿的工具,旁邊還有人怕他拿不住,要幫他拿。
明明所有學子都是穿着統一的煙青色學子服,偏偏林樾最是能讓人一眼看到,那寬大外衫穿在他身上就似量身定制,一颦一笑都生出一股他獨有的溫雅和煦。
梁映唇線抿直。
有這本事,何苦叫他,林樾若是想,自有的是人願意幫他清掃。
梁映嫌眼煩,轉身就走,林樾卻眼力好,揮手喊住了他。
“梁兄,不必擔心!都借到了!稍等我片刻。”
誰擔心了?
梁映皺了皺眉。
他一頭亂發加亂須,其他學子看不清神情,卻也能實實在在感受到梁映散發出的陰郁和煩躁。
“這就是林兄與交好,願特意來此為他修繕床榻的人?”
“哎,小聲些。林樾對誰都是一般好,想來也是可憐他吧。”
“武力脅迫也有可能啊!你看他那頭發,怕是有胡人血統吧。”
學子們當他們說得小聲,梁映卻都聽得一清二楚。
要不是因為阿婆和那人的話。
書院這種地方,他此生都不會踏足。
梁映回屋,不多時林清樾也跟了進來。好人緣讓她借東西容易,送人難。不過總算東西都借到手了,林清樾前後查看了一圈室内破損的器具,心裡有了譜,修起來便得心應手。
敲敲打打的修繕聲響倒比人的喧鬧聲聽得舒服。
屋子裡實在沒地方坐,梁映收好他的包袱倚着門閉目養神。
這一日他過得并不容易,風寒退了後,他打起精神想拿着阿婆留下的舉薦信去書院,卻沒想到舉薦信不見了。他反反複複在老屋搜尋,耽誤了時間,被賭坊打手堵了正着。
現在想想應該是被她拿去了。
也好,不用舉薦信,書院認不到他,那些殺手應該也找不到他。
不過她怎麼能不和他說一聲。
長興坊的打手實在是一群瘋狗。
為了備好随時能帶阿婆走的錢,他在賭坊所追賭債中多開了幾條“财路”。
例如那些濫賭不惜賣妻賣女的,他反手賣給人牙子。
那些老賴有錢不肯還的,他精心籌劃了穩虧不賺的生意。
還有把朋友坑來賭場當“荷包”的,他上場出千,叫人賺得盆滿缽滿後,讓原主眼紅親自下場,再在最後一局讓他輸得傾家蕩産前,勒索一把。
本來天衣無縫的計劃,因着突然的暗殺,梁映連夜把錢換了出來,這才引起賭坊的察覺,一翻舊賬發現少說被截去千兩銀子,這可不是要把他千刀萬剮了。
追了好幾條街好不容易才逃脫了……
“這麼快就睡了?”
清潤的男聲輕輕地,不知不覺飄到眼前。
梁映後知後覺才發現自己本意假寐,竟真的松了心神,沉入夢鄉。
處處溫和有禮的世家公子這會兒沒覺得逾距,氣息靠得很近,細碎的動靜一直蔓延到梁映的眼前。
摸不清對方目的,梁映捏着包袱的手緊了又緊,最終冷不丁睜開眼,一把把眼前試圖撩開他額發的手攥了個正着。
林樾的臉近看更是無暇,梁映卻不在乎。
“有事?”
冰冷的目光有如實質,似一把尖刀抵住林清樾的喉口。
林清樾察覺不到一般,任他抓着,面上一派關心。
“梁兄這頭發有些遮擋視線了,讀書時恐多有不便。”
“少管閑事。”
梁映把林清樾的手往外一甩,兀自站起身。
這一站,他愣了一下。
已是入夜,房中漏油的枝型燭燈被修好,幽幽照亮一方小天地。
先前學舍之中陳舊破敗的東西幾乎過半。
他假寐的功夫,竟都被修好,且那些潮濕發黴的地方也看不見了。嚴重的似乎被削去,不嚴重的被人單獨用炭火烤過,散發着幹燥暖意。
林樾這一手功夫不像是修,更像是“造”。
梁映環視發現,他的床榻不僅看不出坍塌過的模樣,反而因間隔纏上的麻繩,顯得不再陳舊,遠遠一看還瞧出幾分野趣。
瘸腿的四扇木屏風也重新立了起來,爛木的位置被寥寥幾鑿,改成了大開大合的山石之景,曠野自在的圖景取代小橋流水更勝從前。稍遠處的窗台上,被他扔到外面去的青瓷瓶又被撿回來,裡頭插了三四枝嫩黃色的雲苔,迎着夜風,和燭光輝映,竟明豔極了。
梁映不禁踏了一步,又發現面前的地闆也幹燥,他擡頭一看。
屋頂的漏雨之處,暫被一把傘堵上,看似粗陋,卻一滴雨水都沒漏下,反倒像個天窗。角落還多了個洗淨的陶甕,甕口微開他好像隐隐看到了一條懶懶蜷着的青蛇。
屋子明明還是那個屋子,可滞澀沉悶全消,像是一處……宜居的新家。
到這個程度,梁映覺得書院都該倒貼林樾錢了。
“梁兄可喜歡?”林樾并肩站到梁映身邊。
“一般。”
梁映不想承認,可入目實在找不到挑刺的地方,轉身坐在榻上,切身體會後更察覺林樾所修,完全切合他心意。
新布局将學子之間低頭不見擡頭見的一覽無餘,改為了獨自分離的兩個空間。厚重紮實的木屏風橫踞于此,給了梁映莫大的安全感。
屏風外,傳來林樾清朗的聲音,他此刻又有了世家公子的分寸,除了聲音透來,其他的沒再逾距半分。
“就讀長衡不易,我與梁兄也是有緣能成同窗,有份見面禮想贈予梁兄。”
“非是什麼貴重的,梁兄若覺唐突,随手扔了也可。”
梁映聽到林樾的腳步聲逐漸遠離,他自己翻身躺回榻上。
一點籠絡人心的手段罷了。
他才不信,這般世家公子還真能和他一個下九流結交不成。
書院宵禁更聲起,閉眼假寐的梁映已經很久沒聽到林樾走到的聲響。
大抵是睡熟了。
他坐起,這才預備去舍房後面的冷潭洗漱,路過屏風時終是沒忍住多瞥了一眼。
屏風旁的書案上,确實沒有什麼貴重的。不過是棗、栗、蔓菁和芹幾樣果蔬靜靜擺着,未曾熄滅的燭光為它們鍍上一層柔和真切的光暈。
是梁映一路聽到學子提起過的釋菜禮。
大儒莊嚴親手所贈,意義非凡。
他沒有領到時,還覺得果然是他命裡就沒有讀書。
可誰能料到,他竟還是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