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帶着夏禾快遞來的鍊子回到哪都通的那幾天,張楚岚一直在考慮和仙與夬分手,同時也幻想了無數遍,分手後再見她,會是什麼場景。
他猜想,那大概是他孤身直面命運,塵埃落定後,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去見她的時候。
仙與夬一定是會先生他的氣,不願理會他。她柔中帶剛,是個以翠玉為骨,流水為肉,韌花為神的女孩,隻要張楚岚将他的苦衷一一道出,死皮賴臉纏上一陣,她雖是心中多多少少生氣他的擅作主張,最終還是會原諒他,不再計較他的過失,最多以後拌嘴時常拿這事挖苦他,但他本就理虧,自是心甘情願讓着她,哄着她的。
到那時,他會在一個天懸銀河的夜裡,為仙與夬放上漫天絢爛的煙花,在她比繁星和煙花更為璀璨的雙眸的注視下,為她戴上戒指,踐行與她死生同往,矢志不渝的諾言。
仙與夬會裝模做樣拿喬一下,可能還會發表一些裝矜持的可愛言論,比如“其實我也不是那麼想早點結婚的,但是既然你這麼誠心,我就勉為其難地嫁給你吧,不然把你拒絕掉的話,你也去尋死覓活跳樓,我哪丢得起那人”,他會笑着應答“是是是,謝謝大小姐開恩”,再将她擁進懷裡,假裝看不見她笑眯了的眼。
但張楚岚沒有想到,他在分手前最後一次與仙與夬相逢,竟是在夢中。
更是想不到,他看見的,是仙與夬氣息将絕,躺在别人的懷裡。
如果是夢,那這個夢實在是太逼真了,張楚岚甚至能聞到風中清幽的玉蘭花香和香火味。
他距離夢中的仙與夬遠遠的,看不清她的五官,隻知道那便是她。此時的她一身缟素,面上毫無血色,蒼白得如同天山的冰雪,她臉上唯一刺目的顔色,是自眼角緩緩流淌的血紅,和張楚岚第一次見她時的模樣如同天壤之别。
張楚岚第一次見仙與夬時,是在高二時的某一天。那着實是平凡的一天,講台上老師授課時的腔調一如既往,毫無波瀾,平凡到張楚岚根本想不到,竟會有仙與夬這樣的人出現。
下課的鈴聲響起,本來恭敬坐在教室的同學,紛紛作鳥獸散,大多都抓住機會出去轉一轉,短暫逃離高壓的窒息感。而張楚岚不同,他不單純是為了轉轉,而是肩負着給班霸帶飲料的重擔。
九月份的日頭仍是毒辣,行走在烈日下,張楚岚也不由得大汗淋漓,但他并不讨厭這種感覺,他隻會覺得今天又是好好隐藏了自己的一天。被身邊的人輕視,欺負,侮辱是他的常态,張楚岚憑借忍耐這些常人所不能忍之事,為自己穿上了一層厚厚的铠甲,藏匿于铠甲之下的他,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沒有人會注意到他這樣的小人物。多年的韬光養晦,令監視他的人偶爾放松警惕,就像今天一樣,暗處的視線少了不少,這讓他有種短暫的重獲自由之感。
張楚岚的腳步歡快了起來,手中的塑料袋晃蕩的幅度都跟着大了許多。
“張楚岚!”張楚岚因身後突然傳來的呼喚下意識緊張,又在大腦極快地分析出是班主任後,卸下了防備,換上了殷勤的假面,轉身回應着班主任:“哎——”
當面前的景象映入張楚岚的眼簾後,他的大腦蓦地一片空白,連手中的塑料袋什麼時候掉了都沒有記憶了。
瓶身凝結着冰涼的水露的飲料在地上骨碌骨碌翻滾,最後滾到班主任身旁的女孩腳下。
女孩掃了張楚岚一眼,彎腰撿起了飲料,輕移了幾步,将飲料遞給了呆愣的張楚岚。
張楚岚這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将飲料遞過,唯唯諾諾道了聲謝,蹲下身收拾散落一地的飲料。
女孩遲疑了一瞬,接着亦是側身下蹲,與他一同撿起了飲料。
充滿了水露的瓶身觸及到地面,多多少少沾了些灰塵,灰塵與水露結合後形成了污迹,敷得塑料袋内部四處都是。這樣回去,班霸定是不會滿意,少不得會再找個機會約他去角落交流交流。可此時的張楚岚心亂如麻,完全不想顧及之後才需要應付的事。他的腦海裡,全是剛剛那驚鴻一瞥。
怎麼形容她呢?張楚岚隻能說,她站在那裡,就是一段會讓人聯想出無數悲歡離合,令人心緒起伏的故事。
她眉目如晝,華光四照,使人莫敢逼視。藍白色的中式運動款校服覆在她身上,仿佛成了剪裁精緻的華服,更襯地她質如幽湖。她好像遊離在世俗外,又好似與天地同一,讓張楚岚感覺她離他很近,正如此時他們近在咫尺,又仿佛很遠,遠到下一秒在這個世界就再也尋不見她。
最重要的是,她讓他産生了強烈的故人重逢感。一看見她,張楚岚的心便開始顫抖,隐隐作痛,甚至莫名悲鳴。
張楚岚按捺下撲通不停的心髒,祈禱身邊的女孩不會聽見他劇烈的心跳聲。
“張楚岚,這是班上新來的同學,今天第一天來學校。我剛突然接到電話有事要處理,你幫我帶新同學回教室先熟悉熟悉環境吧。”大腹便便的班主任說明了叫住張楚岚的原因,張楚岚從來沒覺得班主任像今天一般慈眉善目。
給班主任打電話的也是個絕世大好人,張楚岚願意在下次轉發接好運的空間說說時,順便替班主任和那位大好人求一個身體健康。
女孩走在張楚岚的身旁,他緊張地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注意力全在餘光裡女孩泛着綢緞般的光的烏發上。張楚岚從塑料袋中挑出一瓶瓶身幹淨的飲料遞給她,平日裡伶牙俐齒的嘴此時竟不太聽使喚,磕磕絆絆地和她打招呼:“同……同學你好,我叫張……張楚岚,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女孩微側了下臉,瞥了張楚岚一眼,接過飲料,聲音柔和卻自帶威嚴:“謝謝。我叫仙與夬,神仙的仙,與爾同銷萬古愁的與,快樂的快不要那個豎心旁,那字念夬。”
“哦,澤天夬的夬啊。”張楚岚非常感謝小時候自家爺爺教的一些東西了,讓他能有機會小小地裝一下。
仙與夬果然意外地看向了張楚岚,嘴角揚起了一抹淺淺的笑:“沒想到你知道。”
“挺稀奇的,很少見會有人用這個卦作為名字,好像是有斷絕、決斷這些意思……你的父母是希望你能做一個果決的人嗎?”張楚岚搜腸刮肚地尋找相關信息,試圖能與她多說上幾句話:“這很襯你的氣質,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超脫感。”
“謝謝你的誇獎。”仙與夬禮貌地道謝,收回了笑意:“這是我自己取的。”
“其實除了斷絕的意思,還和卦象本身有關。”仙與夬擡起頭,望向無垠的天空,陽光直射着她的瞳孔,讓她下意識微虛着眼,卻足以讓張楚岚看清她被陽光點亮的泛棕的瞳孔:“夬卦,上兌下乾,兌為澤,乾為天,那夬就是天上的水澤河流,我覺得這很像人的命運。”
張楚岚實在是不知該說什麼,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什麼回複能夠承接這有逼格的話題,卻聽身旁的仙與夬忽然說道:“謝謝你今天的幫忙,加個微信吧,張楚岚。”
張楚岚這才驚覺,原來已經走到教室附近了。他有些遺憾這路程為何如此之短,又慶幸今後有足夠的時間能與仙與夬相處,仙與夬的突然請求更是讓他受寵若驚。
他心情複雜地和仙與夬交換了微信,悄悄記下了她的頭像,那是個手繪的動漫風頭像,一隻穿着紫色鬥篷的卡通蜘蛛正趴在地上睡大覺,可愛中帶着一些沙雕,和她的實際形象相比,莫名有些反差萌。
“頭像挺可愛的,是哪個動漫裡的嗎?”張楚岚不動聲色地打探着仙與夬的喜好,想更了解她一些。
“唔,是我畫的喜歡的動漫的主角,故事大概講的是一隻蜘蛛穿越到異世界,最後成神了的故事。”仙與夬陷入回憶,下意識笑起來,那樣子讓張楚岚莫名想起了盛夏時怒放的栀子,外表清麗,香味卻馥郁得直沖人心脾:“我很喜歡那隻小蜘蛛,從來不會被人的條條框框給限制住,随心而行。而且小蜘蛛特别堅強,真的很厲害,是我最欣賞的那種類型,我一直在努力學習這種品質。”
“其實動漫裡小蜘蛛的鬥篷是白色的,但我總覺得,如果我是那隻小蜘蛛的話,紫色鬥篷應該比較合适我。”
“為什麼是紫色?是因為喜歡這個顔色嗎?”張楚岚暗地裡記下了故事梗概,打算找個時間去找出來刷一遍。
“不是……我對顔色沒有什麼特别的喜好,如果非要說的話,我平時比較喜歡穿綠色系或者藍色系的衣服,看着會讓情緒舒緩一些……紫色嘛,它和我人生的道路有關,取的是……”仙與夬的分享戛然而止,她臉上浮現懊悔之色,似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
張楚岚裝作沒有發現她的尴尬,引着仙與夬進入教室,本來喧嚣的教室在仙與夬進入後霎時鴉雀無聲。張楚岚向她說道:“仙同學,歡迎你加入我們班這個大家庭。”
在這個班,仙與夬隻認識他,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同桌。
仙與夬很受歡迎,即使第二天她便消失在教室裡了,而後也一直如此。算起來,仙與夬一個月至多出現在教室一兩次。學校裡的同學們本就因青春期的躁動而蠢蠢欲動,更何況出現了仙與夬這樣的人,雖然她出現在學校的時候少得可憐,但這完全打消不了同學們的熱情。每當仙與夬破天荒來上課時,課間時間他們班外的走道總是人潮湧動,黑壓壓一片,直到有次被教導主任發現,出動保安維護秩序,同學們才有所收斂,但仍有不少人會刻意裝作路過,眼睛都快變斜眼了,隻為能看她一眼。
張楚岚變成了許多人羨慕的人,想通過他與仙與夬有所聯系的人如過江之鲫。可他卻時常陷入惶恐,不僅是因為被更多的人關注,讓他感覺自己無所遁形,還因為就算是他,也與仙與夬沒什麼聯系。
老師說,仙與夬常常缺勤,是由于身體問題,需要常駐醫院。
張楚岚想起仙與夬那靈秀的樣子,實在很難想到她的病情能嚴重到這種程度。
她的朋友圈甚少更新,他偶爾的關心,她也鮮少回複。每次等待她的回複,對張楚岚來說,都是一種别樣的煎熬。
張楚岚總是忍不住想,她面對病魔時,會害怕嗎?她的家人,也一定會好好照顧她吧?
張楚岚有些害怕,害怕有一天,微信裡那隻睡大覺的紫色鬥篷小蜘蛛再也不會回複他消息了。
無數次輾轉反側後,張楚岚還是意識到了,自己與仙與夬是永遠沒有可能的。仙與夬那樣光芒萬丈,惹人眼球的人,對需要隐藏自身的自己來說,絕不是一個好選擇。
但他心裡也明白,這大概隻是一種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心理而已。如果仙與夬心悅于他,他才不會管什麼隐藏自己的破事,他要光明正大地牽着仙與夬的手,一輩子都要和她在一起!
可仙與夬,也許壓根就不記得他是誰吧?
張楚岚在無人的天台,點燃了一支香煙,看着煙霧缭繞升空,變幻形狀,如絲般柔順的煙霧讓他無端想起了仙與夬那綢緞般的烏發。
不可以再思念她了。
張楚岚掐滅了煙,雙眼放空,在天台無言地吹了一會風,待身上的煙味散地差不多後,才将煙蒂一同帶離了天台,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裡。
可是她明明不常在學校,這個學校卻處處都有她。
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同學請他幫忙,等仙與夬下一次來學校時,将精心寫就的情書轉交給她。張楚岚說好,暗地裡找了個隐蔽的地方,把那些幼稚的求愛信都燒成灰燼。
張楚岚想,他們能不能對自己有點準确的認知?她那樣的女孩子,怎麼可能會看上他們?
體育課自由活動,張楚岚獨自一人回教室休息,路過某個班時,會聽到别人班班主任拉着學生,在隐蔽的樓道轉角處,語重心長地教育着:“你就說,你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因為那個仙與夬?”
張楚岚想,是那個同學自己管不住自己躁動的心,他變成什麼樣,跟她有什麼關系?憑什麼要把她拉出來背鍋?
偶爾會有女生含情脈脈,向張楚岚暗裡表達好感,張楚岚插科打诨,裝作不懂風情,蛇皮走位,充分演繹死直男的自我修養,将女同學一一勸退後,才暗自松了口氣。
張楚岚想,她們都是優秀的女生,将來一定有更适合她們的人在等待她們,隻是那個人終究不是他而已。張楚岚已經見過仙與夬了,他再沒有辦法将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了。
張楚岚暗地裡罵自己是個好色之徒,隻是見了仙與夬幾次,便夜夜夢回,魂牽夢繞了。他根本就不了解她,怎麼有資格去丈量自己有多喜歡她?
仙與夬像是一個如雲霧般飄渺的謎,而窺見她一角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仙與夬少有地來學校上課了,張楚岚表面穩如泰山,心底早就雀躍到無法形容了。
那天下午,教室外忽然一陣鬧哄哄,嘈雜的人聲勉強能拼湊出情況——别的班有個男同學,因向仙與夬表白被拒後,心碎欲裂,逃課借酒消愁,酒勁發作,鬧着要跳樓。
老師報了警,消防員拉起了警戒線,教導主任和他的班主任一同在天台上,苦口婆心地勸那位同學不要做傻事。
那位跳樓的同學的好友沖進了他們班,無視一旁的張楚岚,質問着一臉懵逼的仙與夬:“他那麼喜歡你,都要為你跳樓了!你為什麼可以狠心成這樣,居然還有心情吃零食?!”
張楚岚很想呐喊,這個同學能不能講話别這麼激動!口水噴得到處都是,讓仙與夬怎麼吃零食?!仙與夬吃的零食可是他買的!
身邊的仙與夬,發出了一句極低的氣音,低到隻有張楚岚勉強聽清,她罵的是“傻逼男高”。
仙與夬不緊不慢地收起零食,歪着頭問道:“所以呢?”
那同學沒有預料到仙與夬竟是這樣的反應,質問她的語氣弱了幾分:“所以……你就一點都不感動嗎?你為什麼不去勸他下來?”
“怎麼勸他?就說我願意做他女朋友?”仙與夬托腮,有些苦惱地說着:“那人人都用跳樓威脅我,我難不成把自己劈成十萬八千截,給每個自稱愛慕我的人分一塊嗎?”
“你又是出于什麼目的來道德綁架我呢?想救他的話,為什麼不去勸他?你可以站在他的角度,多說說我的壞話,讓他知道為了我這種人跳樓不值當嘛,我又無所謂名聲的。”她嘴角帶笑,眼神卻銳利如刀,聲音輕如微風,最後一句隻有張楚岚和那同學能聽清。
“你的眼睛告訴我。”她的眼睛好似漩渦,翻湧着緻命的吸引力,危險而引人沉淪:“你隻是想來找我,僅此而已。”
那同學失神了好幾秒,待回過神後,臉蓦地白了紅,紅了白,尴尬與惶恐的神色交替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