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要跳樓,跟我有什麼關系呢?”仙與夬的神情蓦地冰冷,語氣疏離而淡漠:“不管誰死了,我的故事都會繼續。”
那一刻,仙與夬冷峻的表情,猶如化不開的冰川,鑲嵌在張楚岚的記憶裡。這是他從未料想過的仙與夬的一面,他并沒有感到落差,反而更為這種反差感心醉神迷。
仙與夬是個嘴硬心軟的人,還是遂了那個同學的願,上去勸了跳樓的男生,隻是勸的方式和正常人不一樣。
仙與夬沉着臉去了天台,張楚岚緊跟在她身後,怕她有什麼閃失。那坐在天台旁,一半身子都置于半空的男生,邊哭邊訴說着他對仙與夬的真摯情感和仙與夬對他的冷漠。
“你們别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下去!”面對消防員和師長們的勸慰,酒氣熏天的男生激動地警告着。
仙與夬眼神如淬寒冰,臉色沉得能滴出水。她上前一步,直沖男生而去,張楚岚亦步亦趨地跟着她。
一旁的消防員試圖拉住她,口中說着“不要激化他的情緒”,卻見仙與夬扭身一躲,便沖到前方去了。
在離男生隻有三米左右時,仙與夬才停住了腳步,一邊冷笑,一邊看着那男生。
那男生見是仙與夬,嗫喏着不敢說話。
仙與夬低垂着眸,暗地裡瞥了一眼左右兩側,似乎在顧及着什麼,忽地手撐着欄杆,反身就翻過了欄杆,吓得張楚岚以趕着投胎的速度沖上前去隔着欄杆摟住她的腰,将她禁锢在懷裡,生怕她一個不小心掉下去。
仙與夬有些驚訝張楚岚的突然出現,眼睛瞪得溜圓,那熟悉的感覺刺得張楚岚心中莫名一痛。
她沒有對張楚岚的摟抱有什麼異議,反而嘲諷着男生:“你說你喜歡我,卻拿跳樓威脅我,我看你就是恨毒了我!”
“我沒有!仙與夬!你都不知道我對你的心有多麼真!”男生被仙與夬的舉止吓得酒都醒了大半,大聲為自己辯駁。
“你真你爸爸!你就是想逼我死!我現在就死給你們所有人看!讓大家看看你是怎麼逼死我的!”仙與夬作勢掙紮,吓得在場的人都心驚肉跳。
雖然察覺到仙與夬隻是象征性掙紮,張楚岚還是将環抱她的力氣加重了幾分,悄悄與她耳語:“你真是個瘋子。”
她發間的幽香竟意外地熟悉,恍若一雙無形的手,想将他拉回古遠以前的時光,讓他一陣恍惚。
仙與夬掙紮間,側過頭向他眨了一下眼,可愛又靈動,咧着嘴小聲笑道:“嘿嘿。”
那男生吓得翻回了欄杆内,沖過來哀求仙與夬:“我不跳了!我不跳了!你千萬别想不開!我真的沒有逼你去死的意思!”
一旁的消防員也趁機把男生一把制住,帶離至安全位置,男生還在掙紮着咆哮:“仙與夬!你千萬别跳!那個誰你把她抱進來啊!”
仙與夬見那男生脫離危險,才神情放松,興緻缺缺地轉頭看向張楚岚:“松手吧,你影響我翻欄杆了。”
張楚岚這才如夢初醒,輕輕松開了環住她的手臂,但仍未完全放下警惕,待仙與夬輕盈地翻回欄杆内後,才暗暗松了口氣。
“謝謝啊兄弟~”仙與夬拍了拍張楚岚的肩膀,踮着小碎步,腳步輕快地準備回教室,卻在半路被班主任突然逮住教育。
看着在班主任的說教下乖巧地像隻小鹌鹑的仙與夬,張楚岚的手撫上了剛剛被她拍過的地方,低垂着眸,下意識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雖然仙與夬對這件事本就沒有什麼直接的責任,但對她來說,似乎不是沒有影響的。這影響體現在,仙與夬來學校的時間更少了,此後這一學期,她總共就出現了三次,其中兩次還是學校的期末考得分兩天。
天上月尚且對世人一視同仁,人們無論身處何地,隻需擡頭,便能沐浴月華。而仙與夬卻是水中月,如明月皎潔,卻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看似觸手可及,可卻沒人能将她撈入掌心。
他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仙與夬在或不在,張楚岚都要努力學習,努力兼職養活自己,努力裝作自己是個不入人眼的小角色。他曾于岸上觀月,已然是一種上天的垂憐了。
張楚岚望着窗外的國槐,眼見它的葉子由茂密到稀疏,又從稀疏到茂密。更替輪回總讓人有别樣的感觸,就像大多數的人,對仙與夬的興趣總是在她出現時異常高漲,熱情到仿佛沒有她便活不下去,又在幾個月不見她後,所有觸動都恍若石子墜潭,轉瞬漣漪盡散。
他們所自诩的對她的情感,是如此的虛浮可笑,甚至有曾經求張楚岚幫忙遞情書的同學,在突然提起仙與夬時,居然會一瞬間迷茫,詢問其他人仙與夬是誰,可下一次見到她時,又鬧着說她是他的青春。
張楚岚隐隐覺得不對勁,但他沒有去追逐背後的原因。
這樣也好。這是張楚岚的想法。
在這裡,仙與夬留在人們心裡的刻印,沒有人會比他深。他們這樣輕浮虛僞的喜愛,根本沒有向她獻上的資格,因而他們也不可能如他一般幸運,有機會得見仙與夬華麗飄渺的外表下,那既能如玉石般冰冷與溫潤并存,又可似流水般自由且不羁,還能同韌花般柔和又堅強的内核。
仙與夬這樣的人,光是存在着,就足以成為論證“這個世界是美好的”這個議題的有力證據。
她怎麼能死呢?
張楚岚怔怔地看着夢中的她。
仍是看不清她的臉,可夢境會給予張楚岚信息,告訴他,她此時目光呆滞,已然失明,面色慘白,身似浮雲,氣若遊絲。
抱着她的黑衣男子焦急道:“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早知道就不同意你來這兒了。”
她瑟縮着身子,生命力逐漸消逝:“如你所見……我要翻車了……”
黑衣男子眼神放空了幾秒,不知為何,忽然恍然大悟,無奈地說:“原來是這樣……你啊,搞這法子行不通的。”
“怎麼就行不通了……咳咳……”她不由得咳了幾聲,輕聲問道。
“對對對,請問你除了快被吸幹了,離死隻差臨門一腳了,還有收獲什麼嗎?”黑衣男子替她揩去臉上的血迹與髒污,陰陽怪氣着。
“我自願的。”她露出了一個凄楚的笑容:“我隻想他能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黑衣男子擡頭,望向她身旁的墓碑,瞥見她癱置在一旁的左手的指尖,還碰觸着冰涼的碑石,不屑道:“就為了你這個姘頭?你難道真以為自己很愛他嗎?你忘了自己腦門上挂的什麼tag了?”
黑衣男子想伸手撫摸她的臉,又蓦地停下了動作,喟歎道:“我看你就是執念纏身了。”
她閉上眼,反駁道:“光說我……你要是懂什麼是愛,咱倆就不會被湊到一起渡情劫了……”
“可是我……我不想死……我還沒能真正救到他……”
“現在我不愛你,也不恨你,能夠跟你像朋友一樣說說笑笑……你不必負擔我的情感,也不會失去與我的聯系,我還終于擁有了同我真心相愛的人,這不正是你的願望嗎?”她在空中虛抓了幾把,黑衣男子立時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才順勢摸索到黑衣男子的衣袖,緊緊攥住,哀求道:“無記,求求你了……你這麼貪婪的願望,我都幫你實現了,你不是應該開心嗎?你就幫幫我吧。”
“我不開心。”黑衣男子沉默了半晌,複道:“我希望你幸福,但你這樣……也算幸福嗎?”
“幸福的。”她點點頭,眼角淚水劃過,粲然一笑:“他幸福,我便幸福。”
“好……有我在,你不會死的。我會幫你,但你們不可再接觸了。”黑衣男子握住她的手,沉聲道:“我已經看到了終局,若你們再多糾纏,他遲早有一天會害死你。”
黑衣男子将她抱緊了幾分,像哄孩子一樣:“睡吧,等你醒來後,一切都會好的。”
“謝謝你,無記。”她滿意地笑了,合上了眼,忽地用鄉音問道:“我嘞歇是不是醜的很喏?”
“冇……好靓。”
恰時一瓣無暇的玉蘭從枝頭墜落,皎潔輕盈,正如她垂下的手。她越來越微弱的氣息,亦在此刻停止了。
黑衣男子歎了聲氣,低聲道:“這場大夢,你早該醒了。”
張楚岚茫然地看着失去生機的她,并不為此産生任何強烈的情緒,沒有悲傷,也沒有歡樂,隻有空洞。
他望向黑衣男子懷中的她,久久出神,她身旁的墓碑前有香燭矗立,青煙缭繞。
張楚岚看向墓碑,映入眼簾的内容,使他立時如墜冰窟。極緻的寒冷與恐懼如潮水般襲來,淹沒他空洞的心,更似附骨之疽緊緊纏着他,令他呼吸不得。
“夫張楚岚之墓。”
旁側的小字是墓志銘,張楚岚認得出,那是她的筆迹。
“月明松光,曉夜寒長。春秋散盡,渡君無疆。”
張楚岚猛地驚醒,身上的汗水已經浸濕了身下的床單。他找出正在充電的手機,打開和女友的聊天記錄,看見和她的聊天界面,還停留在她上午最新發來的消息——
“你們什麼時候才能忙完啊?我好想你哦。”
張楚岚頭暈目眩,手腳冰涼,胃部有些痙攣,仿佛無數隻蟲子嗜咬,讓他隐隐作嘔。
他呆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殘陽如血。暮色如濁流泥沙,而他亦隻是被這濁流卷挾的小小塵埃,無論他多麼奮不顧身想要去靠近自己渴望的幸福,最終也隻能迷失在無盡翻騰的洪流裡。
張楚岚不知自己為何會做這個夢,冥冥中卻有聲音告訴他,那就意味着“真實”。
張楚岚不知道那黑衣男子是誰,也不知道夢中的她明明已經失去生機,黑衣男子到底怎麼幫她,才能讓她活下去。他隻是反反複複想,如果繼續和他在一起,仙與夬就會走向夢中的結局嗎?未來究竟會發生什麼,竟會讓他們走入如此境地?
公司,全性,龍虎山,異人界,八奇技,炁體源流,甲申之亂……近日的種種早就令張楚岚心神疲倦,所幸仙與夬最近終于軟化了态度,不再和他冷戰,兩人的和好如初給了疲憊的他一絲慰藉。可這少有的慰藉,亦被那太過真實的夢境給打碎了。
未來有多遠?她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面對他的死亡呢?如果她會為他哭的話,他倒是希望,她最好能忘了他。
忘了他,總比她遍體鱗傷地在他墓前死去好。
張楚岚癱靠在牆邊,腦海中翻湧的全是與仙與夬有關的點點滴滴。初見她時的驚鴻一瞥,她叱責同學時的冰冷犀利,定情那夜的脆弱可愛,相處時兩人的無言相偎……種種似煙花般的絢爛,竟也隻是一觸即散的泡影,正所謂好物不堅牢,雲散琉璃碎。
溫熱的觸感在手背間一閃即逝,張楚岚才恍然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已淚流滿面了,身上的被子也被他一滴滴墜下的淚水浸濕了一片。
張楚岚自知命途多舛,前路無光,危機暗伏。仙與夬是那樣脆弱的小女孩,身為普通人的她,如何在他死後,被異人界的狂風巨浪拍打得傷痕累累?光是想到那種可能性,張楚岚都瞬時心窒了。
如果與他在一起,會将她引入絕境,那這一切,他自己背。這一生,就算再不見她,也無所謂。
隻要她能活下來。
他在模糊的淚光裡,自離開好幾天後,第一次向她回複了消息——
“小夬,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