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上車,卻對上季霄那雙清澈的眼。這孩子平時在她跟前話就少,如今太子妃在,話就更少了。隻是一如既往的容易害羞,見她看過去,連忙将目光移開,禮儀卻不曾忘,規矩開口打招呼:“小姑姑。”
“長孫殿下。”
太子妃聞言笑道:“雖說陛下隻封了妹妹為郡主,可這皇城之中無人不知陛下是将你當成親生女兒看待的。怎麼妹妹仍然這般客氣?”
“能得陛下關愛已是萬幸,那我就更不能忘了本分才對。”魏初回答得滴水不漏。
她與太子妃交往不多,隻知道她脾氣良善,即便是對下人也輕易不會紅臉,等閑不會為難人。可畢竟在皇城中,若有一句話說得不對,傳到有心人耳中那便是另一番意思了。
她不願多生事端。
太子妃年逾三旬,與太子成婚十餘年,膝下也隻得了季霄一個兒子。雖說這宮中一向看重子嗣,可季家子嗣向來單薄,别說皇後自己膝下隻有一個太子,就連皇帝都沒有幾個皇子,先皇更是隻有皇帝這麼一個兒子。衆人習以為常,倒也沒有人覺得整個東宮隻有一個皇孫是什麼很稀罕的事。
太子妃賢良,給太子娶了兩位側妃,又納了幾位侍妾。可她們雖有生養,也全都是女兒。時間一久,太子也接受了現狀,不再糾結于子嗣單薄一事。
“今日帶着霄兒來陪母親,出宮時霄兒說妹妹在宮中,我原不信,可仍抱着試一試的想法在此等着,誰知真讓他說對了。”
“皇後娘娘身體可好?”魏初一時琢磨不透太子妃等着自己到底意欲何為,隻好挑了個不痛不癢的問題問她。
“母親身體沒有什麼,倒是貴妃娘娘,聽說這幾日又病了?”太子妃長了一張溫和慈善的臉,這樣的一張臉上不論帶着什麼表情,都讓人覺得十分真誠,“貴妃娘娘年輕時也是征戰沙場的,也不知為何,入了宮後,這身體倒一日差過一日。”
“太醫說是年輕時在戰場上受傷過多,傷了根本。”魏初道。
這事在宮中也不是什麼秘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說出來也沒什麼。
“聽母親說,貴妃娘娘年輕時跟着…”她原想說輔國将軍,可前朝後宮除了皇帝鮮有人提,哪怕是魏初回宮了,衆人也都默契地閉口不言,就如同前太傅一般,生怕提了觸到皇帝的不知道哪片逆鱗招緻無妄之災。她頓了頓,未出口的話瞬間收回,若無其事地接着道,“…上戰場時,她擔心了好久,生怕戰場刀槍無眼傷了她。可她再擔心也沒有辦法,她那時已經是太子妃,太子那時候又頑劣不堪,規矩讓她不能輕易出門。她擔心得整夜沒有睡着,還去跟陛下說,讓他去求求先帝,讓人将貴妃娘娘送回來,卻被陛下拒絕了。”
馬車哒哒前行,車轍聲中,太子妃笑着說起往事,卻讓魏初不由沉默。
她其實隐約記得。
皇後十分喜歡女兒,可膝下卻隻有一個太子,在她小的時候,對她就像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
可世事無常,曾經的人和事,早已面目全非。
“妹妹那時還小,又不在京中,可能不知道。”太子妃繼續道,“當初貴妃娘娘入宮時,母親原本是很開心的,想着至少她不必去西北苦寒之地。可有一日,母親與貴妃娘娘大吵一架,自此便再不來往了。那日吵了什麼,連陛下都不知道,貴妃娘娘不說,母親也不說,整個皇宮亦無人敢提。”
她說着,思緒被拉回十二年前的那個雨夜。她剛與還不是太子的甯王成婚,進宮時天朗氣清,快要出宮時卻忽然下了暴雨。她被暴雨阻于宮内,卻見到了她這一生都難忘的一幕。
剛成為貴妃的宋意禾來拜見皇後,她們二人獨自在偏殿說了什麼,随後便爆發了猛烈的争吵。電閃雷鳴中,她無法聽清她們在說什麼,隻能從淅瀝不停的雨聲中分辨出陛下二字,可她不敢推門進去,隻好無措地守在殿外。
不知過了多久,争吵終于停歇,殿門打開,走出來的宋意禾面色沉沉,看見她在門口,駐足了片刻,才冰冷地開口道:“甯王如今剛成親,不日便要受封太子,你自己好生想一想。”她回身看向殿内那個伏身于地、猶自啜泣不休的身影,話語中滿是決絕,“從今往後,咱們……便對面不相識吧。”
即便宋意禾就在自己眼前,她也沒能看清她看向皇後的,被垂下眼睫覆蓋的眼中,到底是怎樣的目光。
她說完便沒有半分停留地冒雨獨自離去,自己則急忙進殿去扶起皇後,皇後呆呆看着那個倔強遠去的身影,緊捂住胸口,淚如雨下。
那日之後,宋意禾一病不起,而她與皇後哪怕見面,也未再說過一句話。
魏初沉默地聽着,到此時才問道:“太子妃為何要同我說這些?”
太子妃望向她,眼中滿是擔憂,甚至帶了些懇求:“我想請妹妹勸勸貴妃娘娘,我覺得母親她……很挂念貴妃娘娘。容我說句大不敬的話,就算她們是因為陛下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可事隔這麼多年,數十年的姐妹情誼,難道真不及陛下嗎?”
這當真是大不敬的話,魏初看了太子妃一眼,卻隻看出她眼中的懇切與擔憂,斟酌片刻,才小心問道:“太子妃如此,可是皇後娘娘她……”
太子妃愣了片刻才明白過來魏初是誤會了,有些感歎地笑道:“沒有,妹妹誤會了,母親她身體很好。隻是母親說她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她還待字閨中的時候,說隔壁懷化将軍府新添了一個小妹妹,長得粉雕玉琢的,分外可愛。”她頓了頓,又道,“母親身為皇後,掌後宮事宜,按理說,這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一人之下的位置,可我總覺得她不開心。我日日進宮陪伴開解,可母親仍舊不開心,所以才來找妹妹,希望妹妹能夠勸一勸貴妃娘娘。”
她言辭懇切,讓魏初一時也不知如何拒絕,隻好應下來,卻也不敢将話說得太死:“能不能勸動母親我不敢保證,不過我可以試試。”
不為着太子妃這一番好心,也為着她記憶中的皇後與宋意禾,她或許真的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