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甯出宮路上便昏昏欲睡,坐上馬車後聽着轱辘辘的車轍聲,終于沉沉睡了。一時車内靜寂無聲,魏初見季霄的目光偶爾掃過自己,與自己對視時卻很快閃躲開,想着他應該是不适應車中的沉默,便挑了幾句他平日的課業問他,不曾想他答得雖慢,卻沒有什麼錯漏之處。
倒是魏初自己,幼時聽魏謙講兵法講得多,治國策論這一面本來也隻是個半吊子,雖然這三年在京城宋意禾專程找老師教了她許多,可比起東宮那或德高望重或位高權重的三師及三少大人①,那差的可不是一星半點兒。
倘若用比較粗俗的說法形容她,那便是個什麼都懂點,卻又什麼都懂得不多的莽夫,于是裝模作樣問了幾句之後隻得作罷。
好在東宮沒一會兒便到了,本以為季霄不自在,誰知下車的時候卻不怎麼利索,磨磨蹭蹭地跟她告了别下車,站在東宮門口目送着那輛青色馬車晃晃悠悠地遠去,直到消失在轉角,這才終于收回目光。
一直不遠不近跟在馬車後的侍衛上前來,用尊敬有禮卻不容反駁的語氣道:“長孫殿下,請回吧。”
他眼中的光瞬間熄滅,臉上的笑也在刹那消散,原本挺直的腰背垮塌下來,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很快挺直了腰背,卻全然不似方才在魏初跟前的溫和有禮言笑晏晏的模樣。
他神情冷淡地“嗯”了一聲,不緊不慢地舉步跨進了東宮朱紅的門。
若是快馬加鞭,回陽距離西北大營不過短短一日便到了。羅江流雖相信季玖,可不知為何,心裡總覺得不踏實。他們一路基本未曾停歇,此時終于趕到了回陽城五十裡外的驿站。羅江流勒停馬擡頭看了看天色,冬日的西北荒原滿是積雪,此時暮色西沉,再有一個時辰就要天黑了。
“羅校尉,前方便是寒鴉驿了,可要去歇歇喝口水?”說話的兵士叫做龐正,他擡手擦了擦面上疾行一路沾染的塵灰,這兩年來季玖加強了營中訓練強度,這般趕路倒不至讓他們覺得累,可見羅江流停下馬緊盯着驿館,以為這少年校尉趕路趕累了,便開口問道。
“不必歇。”羅江流道。他的目光掃過官道旁三三兩兩的流民,這些人衣衫褴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們孤身一人的也有,拖家帶口的也有,隻是不論如何,都無一例外的瘦骨嶙峋,眼神空洞,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龐正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低聲解釋道:“自從陛下下發'種桑令',這前往西北的流民便越來越多了。西北天寒,他們這一路過來,也不知凍死餓死了多少人,能堅持到回陽的更是少之又少。隻是這幾日也不知為何,瞧着流民倒是多了些。”
“寒州不接收流民嗎?”
龐正也不怎麼清楚,他常在軍中,能知道的也就衆人閑暇時交談時交換的一星半點兒的消息,他看了看那些流民:“這......我去問問?”
“不必了,走吧。大帥讓我們快去快回,别誤了時辰。”他的目光從路邊一個撿拾柴火的漢子身上移開——這樣冷的天,若不生火,他們隻怕難以過夜。隻是流民衆多,柴火卻少,過了一夜,也不知能活下來的人還有多少。
他歎了口氣,幼時跟着魏謙父女見多了流民,也曾跟在他們身後收殓遺體,可餓殍遍野他們又如何收殓得完?更何況如今西羌虎視眈眈地與西北軍對陣,他即便看着其中許多老弱病殘于心不忍也無力相幫。隻好不再多看,策馬向着回陽疾馳而去。
回陽這個遠離上京的邊陲小城,在羅松文治下向來以仁慈著稱。但凡是大盛子民,不論從何而來,隻要又能證明身份的文書,便可在此分到一塊荒地進行墾殖。此地偏遠,稅賦比之江南、中原等繁華地界輕了許多。皇帝強令江南退耕種桑以來,前往西北的流民便越來越多,倒讓羅松文有些頭疼了。
回陽地處邊界,再大也不過是個縣,再往南便是寒州地界了。上任寒州知州陳泰因不長眼抓了季玖他們被處置了,新上任的知州也姓羅,剛上任時還前往回陽與羅松文攀了個本家,與他稱兄道弟了一年,誰知流民多了後便翻臉不認人了,不論哪兒來的流民,不分青紅皂白地就往回陽趕,活脫脫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冤大頭。
上一批流民尚未安置好,下一批下下批又源源不斷地來了,硬生生讓羅松文發頂原本就不怎麼堅守黑色離家出走了,短短兩年時間,他看起來卻像是蒼老了十歲。
這邊羅松文還在頭疼,那邊羅江流趕着天黑城門關閉之前牽着馬進了城。守城的皂吏原就認識他,又聽說他後來進了西北大營,如今已經做到了校尉,一時又是驚喜又是崇拜。恰巧到了換班之時,便讓同他換崗的兄弟上前,自己拉着羅江流到一旁叙舊。
羅江流原本趕時間,如今既然進了城,也不着急了。見有一兩人拿着憑文被驅離,好奇問道:“那人是怎麼了?為何不讓他進城?”
“嗨!”那皂吏擺了擺手,這兩日見多了已見怪不怪了,“這兩日也不知怎麼了?總是有些同自家人的通關文牒拿錯的,明明是個男人,文牒上卻是個女子,這不說是要出去換了文牒再來。”
“這種事情以前沒有嗎?”
“以前倒也有,不過都是全家人一起,拿錯了倒也情有可原。可哪兒有像這樣自己進城還拿錯了家人的文牒的?若非這幾日流民較前幾日多了許多,城内人手不夠,按照知縣的性子怎麼也到帶到縣衙好好問一問。”
“近幾日的流民多了很多嗎?”這已經是第二次聽到流民增多的說法,羅江流在軍中待久了,心中不自覺地警覺,“多到縣衙的兄弟都不夠用了?”
“是啊。以往原本是有了文牒便可進城,如今每日隻能三十人進城,其餘人隻能在城外自行過夜,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了。”那皂吏歎了口氣,語氣略帶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