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帝緊抿嘴唇,卻沒有什麼被刺痛的神情。
“也許是你和神廟都不想讓這麼一個驚才絕豔的女子活在世上吧……”陳萍萍歎息道,直起身子敲了敲輪椅扶手,發出類似敲擊竹子的聲音。“所以祂的使者找上了你,與你聯手了。”
“你這閹人,竟然這麼多年對一個女人念念不忘。”慶帝笑了笑。“隻是朕,沒有殺她。”
“是啊,你當然沒有殺她。”陳萍萍向後一靠,笑道。“你當然沒有殺慶國的恩人、你最愛慕的女人、你最看重的兒子的母親……你的雙手永遠幹淨得纖塵不染,正如龍袍上也不許沾上一絲灰塵。全部陰暗、肮髒、洗不去的鮮血,都盡數沾在你手下的人的雙手上。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要朝拜在你那把金光籠罩的椅子底下,高呼你所謂的聖明與仁德……京都流血夜死了多少人,就有多少不屬于他們的陰影被推到了他們身上,而所有的光明全都集中于你一身……
你當然沒有殺她,然而你永遠說服不了自己,也永遠說服不了奴才我,你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二十年前,你親手殺死了她,殺死了一個偉大的……不,就是一個剛剛替你生了兒子,處在人生最虛弱時刻的孤獨的女子。
人世間最卑劣的事情,莫過于此。”
說完這一長段話,陳萍萍似被抽去力氣般,緩緩靠回椅背上。
在寂靜許久後,禦書房裡重新響起慶帝幽幽的聲音:
“不錯,是朕殺了她。”
他睜開眼,眸色隻餘淡然。
“那又如何?”
随着這四個字吐出,窗外又是一聲悶雷炸響。半透明的雨絲裹挾着初秋的涼意,稀稀拉拉地從灰蒙蒙的天空中下落。
慶曆八年秋的第一場雨,終于降臨。
“那些舊事,朕不想提及了。”慶帝揮揮手,再度複雜地笑了。自從說出那四個字,他的面色就肉眼可見地蒼白下去,卻不知是否因為秋雨帶來的淡淡寒意,讓這位帝王也感到了冷。
“你究竟有什麼容不得的呢?”陳萍萍聽着雨滴如珠敲打窗棂,滴滴嗒嗒的清脆聲響,密集地打下。
“你們從未想過,”慶帝聲線發冷,“到底是朕容不得,還是天下容不得!”
“是太後的大不喜,是王公貴族強大的反彈,還是你的驕傲,讓你做出了這樣一個冷血無情的決定?”
“那是什麼促使你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決定?”慶帝反将一軍道。“你是個閹人,難道也會喜歡女人?”
“對了,朕忘了,”慶帝空茫的眼瞳中聚起輕視,唇角微微翹起,“還有李瑤兮那個跟你一樣大逆不道的東西願意追着你。隻怕她還不知,你不過是個身有殘缺的閹貨。”
“閹人啊……”陳萍萍垂下眼眸,搖了搖頭。“奴才是個性情怪異之人,誰對我好,我便對誰好。”
“莫非朕對你不好?”慶帝怪聲笑了笑。“朕賜予你無上榮光,賜予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賜予你……朕的信任,你又是如何回報朕的?竟為了二十年前的一個女人……要來問朕?”
陳萍萍似笑非笑。
“她待我好,是像朋友一樣待我;陛下待我好,是像奴才一樣待我,這能一樣嗎?”
雨勢愈發大了,鋪天蓋地的雨絲牛毛般落在皇宮裡的每一塊青石磚上,秋意順着石闆間的縫隙,鑽入地底。
“我隻是誠王府裡的太監,她卻從來不因為我的身體殘缺而有絲毫不屑于我,她以誠待我,以友人待我……啊,這是老奴這一生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在她之前沒有,在她之後……”
他低首思索,然後道:“在她之後,李瑤兮和範閑二人,倒是有幾分她的模樣。”
慶帝輕微皺了皺眉。
“你不想承認也好,不願提起也罷,”陳萍萍深深歎了口氣,“但慶國之今日,究竟得益于誰,我們誰都不會忘卻。”
“當年你登基之初根基不穩,還要推行新政,引起貴族反彈……曾經澹州海崖之畔,她許你的事情都在逐漸做到。内庫三大坊落成,新政改革推行全國,京都中更是有我鑒察院監察百官。
亂世中她是打救慶國的仙子,太平治世裡,一切塵埃落定,她卻反倒成為了那個最不可控的因素。為了你的龍椅,你的基業萬世、江山永固,你做出了這個選擇。”陳萍萍浮現出不齒的神色。“可你應該也心知肚明,你比任何人,都沒有資格這樣做。”
慶帝空蒙蒙的雙眼眯了眯。
“靖王府裡,想必還留着她當年的文字。似她那般想法,雖然美妙,卻實在是有毒的花朵。倘若肆意盛開于慶國之田野,隻怕慶國要為之崩塌!朕身為九五至尊,必以百姓為先!”
“這與百姓何幹?她留下來的字句,隻是她想要留給這人世的東西。而你,卻将那些想法視作洪水猛獸。你發現她的想法對你的那把椅子有太大威脅,就算她現如今不做,但她留下來的火種,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把這把外表光鮮,實則腐爛不堪的椅子燒成一片灰燼。”
“腐爛不堪的椅子?”慶帝看瘋子一樣看着陳萍萍。“朕倒未曾想過,你這老狗竟然有這等驚世駭俗的想法。”
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陳萍萍停下來喘了兩口長氣,繼續道:“陛下,你何必解釋這麼多?你隻須承認,你無法忍受永遠活在她的光輝裡。”
慶帝沉默良久,不知是否在剖析自己内心最隐秘處當年出現的那些念頭。随後,他漠然道:“朕的雄心與野心,難道不是她給朕的?當初誠王府不得勢,朕不過府内一位世子,雖心懷大志,欲救百姓于戰亂水火,卻從未敢想過真的去争一争那把椅子。是她的到來,點燃了朕内心野心勃勃的火種。如今朕既已坐上了這位置,便定要化經年之願景為現實!朕要一統天下,讓天下之民永不經戰火之苦,要固慶國之根基,使子子孫孫千萬代無生存之憂患。這,何嘗不是她的願景,何嘗不是她想看到的?她若在天有靈,真的能遊蕩于人間,再看一看如今雄霸天下的慶國,難道不會高興?對……朕有信心稱霸天下,有信心對你這養不熟的老黑狗說這麼多,就有信心再去面對她。即便她真的魂魄不散,站在朕的面前,朕也可以對她,對你們所有背叛朕的人說,這一切,隻有朕才能做到!”
陳萍萍不語。
“她的确是個不平凡的女子,但她畢竟隻是個幼稚而空有幻想的女子。”慶帝失望地看着陳萍萍。“你這老狗追随她那麼多年,骨子裡竟也同她一般幼稚。治國之道,少不得鐵血手腕。為了朕的千秋大業……犧牲任何人,朕,都在所不惜。”
陳萍萍若有所思地望着已經趨近于癫狂的慶帝,想起那個月光正好的夜,李瑤兮對他說:“哪怕犧牲再多,我都在所不惜。”
“答應她的事,朕在一件一件地做到。”慶帝閉上雙眸。“你們又有何資格指責朕?”
“是麼?”
讓李瑤兮的身影淡出腦海,陳萍萍譏諷地反問道。
“老奴臨死前,能不能聽陛下講解一二,能讓我死得安心些,就當陛下給老奴最後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