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尚未觸碰到冷硬的地面,一隻冰涼卻帶着不容置喙力度的手,便搭在他的手臂上。
“行了,”陳萍萍無奈地俯下身子,“你我主仆二十餘年,還要這些虛禮做什麼?”
他今夜本就因中毒而孱弱,此時隻勉強俯身,便已不剩什麼力氣,身子更是因脫力而顫抖。老仆人不敢勞累了他,連忙自己爬起來,将陳萍萍扶回椅背。
“阿瑤有她要走的路,我……也有我要走的。”
陳萍萍含着滿足的笑容搖搖頭,擡眼望向遠處。那裡初初泛起一道魚肚白,溫柔地掩住了幾顆黯淡的曉星。
“其實你的身子骨比我強得多,”陳萍萍安然微笑道,“又何必跟着我送死?”
老仆人咧嘴一笑,沒說話。
“我為您梳洗更衣吧,”他最終說道,推過陳萍萍的輪椅,“随後陪您入宮。”
……
慶曆八年八月廿一,鑒察院院長陳萍萍自請告老。帝初不忍,後允,賜金千兩,放還。
八月廿七,澹泊公範閑使東夷,入劍廬。
九月初三,原鑒察院院長陳萍萍攜姬妾仆婦百餘人,别京都。
黑色的車隊逶迤在慶國蒼茫廣袤的原野間。正中間的馬車内,坐着陳萍萍。
馬車已經行了好幾日,卻離江南依舊有一段距離。陳萍萍睜開疲憊的雙眼,掀起漆黑的車簾,目光投向車外柔和卻死寂的夜色。
“今日就能到達州了吧?”
“是,大約一個時辰後到。”前來為他添水的老仆人輕聲應道。“怕是今夜就要宿在達州城内。”
“達州啊……”
陳萍萍摩挲着下颌,思緒飛到很遠的地方,腦海中浮現出一些文字,一些……朱黎給他看過的文字。
“李瑤兮有消息麼?”喝了一口水,陳萍萍随意問道。
“尚無消息。”老仆人小心地低下頭。
陳萍萍倒不意外:“嗯,那就不用查了,随她去。”
“是。”
二人沒有發覺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丘上,一戴面紗鬥笠的女子将車隊的行蹤盡收眼底。車隊繼續徐徐向南前行,女子輕輕摘下鬥笠。面紗翻飛而起,露出她燦如明金的眼眸。
“證據都給皇帝送到位了麼?”
“狐”不知從何處神出鬼沒地飄到李瑤兮身後,眯眼眺望着已經快看不見影子的車隊:“都布置好了,達州目前無事發生,高達那邊也出不了差池。”
“好,辛苦你了。”李瑤兮冷淡地點點頭。“你回南诏吧,在'夾縫世界'等我。”
“狐”正因為她這一句“辛苦”而有些失神,不過依舊捕捉到了她後面那句話裡的信息:“明白。”
“再見。”
李瑤兮攏起羅裙,真氣彙聚在足尖,淩波微步般飄然而去。殘陽把“狐”孤寂的影子近乎無限地拉長,他伫立在山丘上,許久,而後自嘲地笑了笑。
同一抹夕陽同樣落在慶帝的案頭。隻不過這位帝王今日卻沒有欣賞落日的閑情逸緻,而是沉默地看着書案上厚薄不一的幾份卷宗,眉宇緊鎖。
那條老狗竟然背着朕,做了那麼多對不起朕的事?每每思及此處,他的内心就灼燒起一股磅礴的怒火。火舌伴随着很多年前的一些事情,将他心中最細嫩最脆弱處,灼得嘶拉嘶拉地痛。
三皇子經過太醫的全力醫治,身體已然無礙,隻是着實受了不小的驚吓。慶帝抽起最下面的也是最早被送至禦書房的卷宗,上面證據羅列分明,從毒藥的特點到被發現時已服毒自盡的嫌疑者,條條指向鑒察院。
大将史飛已經帶着京都守備師南下,直指陳萍萍的車隊而去;範閑正在東夷參加開廬。現在唯一讓慶帝放心不下的,隻有那個女子。
李瑤兮那張豔冠群芳到讓他下意識排斥的臉孔出現在腦海裡。他仿佛看見一個倨傲而輕蔑的笑容,浮現在她明豔不可方物的眉眼間,那麼那麼像一個他有些想不起來的人———至少,不是小葉子。
宮典将一份新的卷宗送入殿内。這一次的卷宗終于帶來了好消息:李瑤兮出現在離慶齊兩國邊界不遠的霧渡河畔,且似乎還在繼續一路向北。
放下卷宗,慶帝翹了翹胡子,心中踏實下來:若李瑤兮真的離開了慶國,那麼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也無法在陳萍萍回京之前趕回來了。
陳萍萍,老黑狗。慶帝内心默念。朕給你一個離開的機會,想必你也不會因為區區一個欽犯而抗旨……
一種惘然的情緒浮現在慶帝心頭。他再次翻看那些卷宗,看着上面反複出現的那個名字。那個屬于自己的老夥伴、老戰友、老奴才的名字,靜靜躺在一行行文字之間,對他發出無聲的嘲笑,更讓他生出深深的憤怒與……不解。
為什麼?慶帝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守在殿外戰戰兢兢的姚公公也不明白。但那天下午,慶帝的确罕見地龍顔大怒,甚至一掌拍碎了禦書房内的一方案幾,讓他更加懷疑在陛下的滔天怒意之下,自己能不能活着見到明天的太陽。
是夜,慶帝一晚上都待在禦書房裡。殿内沒有掌燈。在慶帝沒有叫人進來的情況下,沒人敢在這個時候主動進去觸黴頭。
史飛大概快到達州了吧?幽暗的室内,慶帝睜着一雙陰郁的眼睛,如黑暗中伺機而動的猛獸,冷漠地注視着正在發生的一切。就在早些時候又有密報被送進來,聲稱李瑤兮已進入北齊境内,且沒有要折返的意思。
她那瑰麗張揚到令他厭煩的容顔再次浮至眼前,金色眼眸幽幽閃光,像要居高臨下地将他俯視到塵埃裡。慶帝揉了揉太陽穴,灌下一口冷茶。
自己竟沒注意她雙眸的變化?那變化是何時開始出現的呢?
不對……自己真的沒見過同樣顔色的眼瞳麼?
大抵見過吧,可天下怎會有人有那樣的雙眼?
禦書房一角擺了一面銅鏡。慶帝偶爾會在殿中更衣,久而久之就命人放了面銅鏡,以便整理儀容。此時殿内并無光亮,慶帝緩緩走到銅鏡前,越靠近,太陽穴越是發痛。
記憶裡的某年某天,他照例在禦書房批奏折到深夜。
那是榮樂安剛剛入宮的歲月,他對她正是情最濃時,便随意閑庭信步到昭純宮。榮樂安素愛奢華,富麗堂皇的宮殿内卻沒有點蠟燭,死寂得如鬼魅之地。他輕輕挑開珠簾邁進她的寝宮,就見正背對他而坐的女子,銅鏡倒映出她的面容。
鏡中卻似有什麼東西微微發亮,他走進了看,然後……
那分明是一雙死盯着他的金眸!
面前女子慢慢轉過身來,平日裡的嬌媚柔順全然不見蹤影,隻閑閑撥着金絲步搖的流蘇,血色唇瓣越勾弧度越大,夜明珠一樣熠熠閃着詭谲幽光的金瞳,視線鎖死在他的心口。
慶帝悚然從回憶中脫離。
“李瑤兮……榮樂安!”他想到她們一模一樣的,給他帶來困擾的眼睛,咬牙切齒。“大膽,你們都大膽……大膽!”
銅鏡被用力砸在地上碎裂成數瓣。姚公公暗暗叫苦不疊,還是第一時間沖了進來:“陛下息怒!”
慶帝的胸口拼命起伏,雙目氣得赤紅:“給朕把榮妃……不對,把庶人榮氏的陵寝挖開,把那罪人的屍身扔到亂葬崗去!給朕查,她和李瑤兮到底是何關系,那虞辭劍又是誰獻給朕的?”
“嗻……”姚公公匆匆領了旨,逃離了禦書房,隐約覺着這宮裡又要變一次天了。
慶帝猶不解氣,可怒火燃得越旺,他的内心反而越是沒底。
為什麼自己會直至今日……才記起那段記憶!
慶帝在禦書房内翻找一通,找出一個上鎖的盒子。那裡頭是榮樂安還在時常用的那種香料,他聞着覺得舒服,便拿了一些到禦書房。
此時這榮樂安留下的東西便成了慶帝的發洩對象。他高高舉起盒子往地上砸去,脆弱的鎖不費吹灰之力地被斷開,盒子也摔裂成兩半,香粉灑了滿地,幽香萦繞在禦書房裡。
盒子中間還有個夾層,若非被摔斷,便是極難發現的。慶帝臉色難看地從夾層中緩緩抽出一張紙條,對着月光,卻見上面清清楚楚的金色字迹———
“執筆者”朱黎親獻!